第283章 北垣(7)
她的眼睛无意中扫过放在她床边的香炉——安达近来总是操着没必要的心,在几人分别回房之前都会提醒她要点上香炉睡觉。
因为罗希亚知道自己已不会再做与特蕾莎有关的美梦,为了让自己精神安定一些,她便开始谨遵医嘱,夜夜点上香炉睡觉。
只是她没想到北垣的奴隶亡灵们又一次像当年在扎斯提亚斯那样,冲破了香炉的保护,闯入了她的梦境。
它们闯入她的梦境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究竟是北垣奴隶亡灵深处仍在求索下一世能得到救赎?还是只是她因这些天在乌斯季卡的见闻产生的对北垣奴隶的同情心在作怪?
罗希亚如此想着,轻抚那只在迪西诺斯秘境遗址失而复得的香炉,忍不住叹了口气。
抛开于梦境中跪伏的亡灵不谈,不论是昏暗的环境、满墙的神像壁画,还是繁琐的跪拜方式和香火味中带有的一丝血腥气,全部都是罗希亚她们于乌斯季卡的寺庙中真实的所见所闻。
她还记得她们第一天抵达寺庙院门时看到骨瘦如柴的僧侣虔诚地双手合十举到头顶,然后直接俯身跪下,全身贴在地面磕起头来,念着叫人听不懂的经文,念完后再站起来,上前一步,重复刚刚的动作。
这其中,有少部分僧侣在跪拜时直接昏迷,安达见状便立马上前,挨个释放治愈术,让那些因饥饿和劳累导致魔力回路几近枯竭的僧侣们恢复神志。
她们本想把那些刚恢复知觉的僧侣扶起来,然而,那些僧侣一恢复知觉就立马推开她们的手,自己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拜地朝寺庙的方向走去。
“好冷淡……而且在那些僧侣刚刚走进语言互通结界的范围内时,我稍微听了下他们念的经文,那个其实没什么实际意义吧?”
在安达撇撇嘴发出一声感叹后,波莉娜接过话头:“是呢……难道‘莲花中的宝石’这段话在北垣有什么意义吗?莲花又是什么花?真的会生出宝石吗?”
“莲花是一种在东大陆很常见的水培植物,一般在帝国和东凰的湖边都能看到……但北垣这种肉眼可见的干燥天气,应该不会有莲花吧?即使有应该也是在新阿贝德城里?”
波莉娜感受了一下乌斯季卡夹带着粉尘的空气:“嗯……确实很干燥,和弗洛森的空气又不太一样,总之给人感觉很不舒服。”
当时少女们的议论声传入了罗希亚的耳道里,却没能入她的脑——大抵是睡眠时间过少的缘故,她近来总是难以集中注意力,也总是在白天听到耳边传来心脏鼓动的声音,以至于心神不宁。
“……罗希亚,你有在听吗?”
直到安达抬起手在罗希亚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少女们身上。
现在想来,安达时时叮嘱她点上香炉入睡的原因大约就是察觉到她的状态变得越来越糟了吧。
罗希亚已不记得她在反应过来时具体做了什么回应,只记得她们在从进入寺庙院内开始,一直到寺庙正殿的路上,一步一拜的贫穷僧侣越来越多。
乌斯季卡寺庙正殿有零零散散的帝国游商入乡随俗地在殿内供奉香火,向异国的“阿拉木”祈求未来的财路亨通。
僧侣住持并不排斥这样的摇钱树,甚至还借着庙内有特产的玛尔油香火向这些异国商人狠狠地敲了一笔。罗希亚她们向住持付钱买了三份玛尔油香火,住持便喜笑颜开地将进入正殿的权利拱手交出。
正殿内的场景和气息与罗希亚梦中的内容完全一致——不如说罗希亚梦里的内容就是完全源于现实。
安达当时顶着巨大的氛围压力抬头看了一眼金身神像和壁画上神明狰狞的表情和祂那难以分辨其五官具体数量和位置的面容,用只有罗希亚和波莉娜能听到的音量蹦出一声感慨:“有点吓人。”
波莉娜闻言,也抬头看了一眼,嘘声问道:“吓人……是说‘阿拉木’吗?我反倒感觉像是不应存在于此世间的兽类呢。”
罗希亚暗自感慨波莉娜与她想法的不谋而合,不如说她本就认为神明本身就是一种不存在于此位面的生物。
可是,既然神是另一位面的生物,那神的样貌又是如何被人类观测到的呢?若人类从未真正见过神明,他们又是怎么为神明绘制画像、雕刻雕塑的呢?
“我们对北垣的国教不甚了解,倒也不好下定论,先前禾锦也说过北垣人民几乎是全员信教,不如我们这两天先好好调查一下北垣的宗教概况吧。”
于是,一行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分别轮流前往乌斯季卡的寺庙、街区和外围的农场探访,直到晚饭前再回到旅馆交换情报。
据当地商贩所说,旧阿贝德城南半边其它领地的城市规划和乌斯季卡大同小异。
旧阿贝德城除寺庙和附近的商业街区以外,近三分之二用于种植供给新阿贝德城的作物,还有一部分是给北垣与帝国的联合军用的练兵场,剩下的才是给北垣的中下等奴隶及驻地的误以为自己有翻身机会的下等奴隶主生活的地方,甚至大部分还是下等奴隶主自己建造的庭院。
北垣的奴隶和奴隶主各自分为三个等级,只有中上等奴隶主和上等奴隶有机会进入新阿贝德城生活。
下等奴隶主以寺庙僧侣住持、街区商铺商人、兵士领队、农场主等阶级为主体,负责替中上等奴隶主管理旧阿贝德城;而中等奴隶则是以被允许进入寺庙内侍奉修习部分经文的僧侣以及被农场主、兵士领队、商人看中的奴隶为主,负责替他们进一步管理下等奴隶。
下等奴隶占了奴隶总人口的40%,他们只有被人使役修缮城墙和耕地劳作的命,连寺庙都不被允许进入,只能通过在家叩拜“阿拉木”偿还上一世的罪孽。
至于所有北垣人一直念着的“阿拉木”又是什么呢?据寺庙里的僧侣所说,祂是从圣域中的莲花里生出来的、将阿贝德城守护至今的至高存在,也是向北垣人指出此世所有生物都有轮回的贤者。
祂因人类的贪嗔痴而恼怒悲哀,所以在教典里指明世间共有三界六道,只有默默承受苦难,还完了灵魂背负的所有罪孽,才能在死后具备进入三界享福的资格;可若在这一世继续造业,让自己的灵魂继续背负罪孽,便只能堕入下三道地狱承受更痛苦的苦难。
除此之外,祂会在北垣人需要祂的拯救时以投胎转世的形式降生于北垣的某个角落,这个转世形态便被称作“库尔曼汗”。
每一代库尔曼汗降生时,嘴里都会含着一颗宝石,北垣王会根据上一代库尔曼汗的指示前往指定地点接走这一代库尔曼汗,把祂带回阿贝德城的中心接受教引,让祂继续保卫指引北垣的人民。
可是,库尔曼汗是以人类的形态降生的,其能力只有阿拉木本体的一部分,要想让库尔曼汗持续守卫北垣,那北垣王就得每年让宫廷巫师选出一位圣子或是圣女献给库尔曼汗,被宫廷巫师通过占卜选中的圣子圣女的家属的社会地位也会因此水涨船高。
有这种畸形的宗教作为国教,北垣的奴隶因此奋起反抗也不奇怪吧?可惜的是还有那么多奴隶没能醒过来,甚至其中有一部分中等奴隶自愿融入这一套不合理的阶级之中,成为伥鬼。
她究竟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如果真的选择帮助奴隶们推翻北垣王,会不会产生新的问题?北垣会不会就此灭亡?
就在罗希亚苦着脸思考以上问题的时候,熟悉的白鸟停在了旅馆的窗前——由于北垣的地势环境较高,即使白鸟使魔既不需要休息又不受天气影响,从宣阳寄信到乌斯季卡也还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
她三步并作两步从床上翻下来,快步走到窗前碰了下那只使魔,特蕾莎的回信便落入了她的手中。
回信的形式一如从前——特蕾莎写给她的信从不拘于那些莫须有的礼仪,也从不会署名。
“自我在宣阳收到信再回信给你的这段时间里,你应该已经和安达她们把乌斯季卡调查个底朝天了吧?
我个人认为,北垣奴隶们的生活固然惨淡,可这和他们的思想已经被那套宗教体系驯化到不能靠自己决定何为幸福脱不开关系。
我想这就是宗教和神权的恐怖之处吧?这就像是奴隶主在奴隶精神上刻下的烙印一样,起初他们会痛苦,可越往后,他们越会因烙印中低人一等的身份变得麻木顺从。
你曾说过人在处境困顿的时候就会想要寻找精神支柱吧?北垣人信奉的‘阿拉木’便起着这个作用,虽然这一精神支柱能帮助人在短期内获得解脱,但它却在无形中诱导人认为北垣的社会体系存在即合理,让人成为这套制度忠实的拥护者。
说起来,我今天在宣阳面见帝国皇女时已经同意让东凰派一些兵支援了,毕竟帝国的压力不可小觑,我就算再怎么迂回也不能做到完全拒绝对方。
我言至于此,现在的你已经决定好是否该拔剑了吗?如果你已经决定好了,我想信纸背面绘制的东凰支援行进路线应该会对你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