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北垣(6)

自接触火之魔剑以来,罗希亚只要一进入睡眠状态,她就会梦到各种各样的奇异内容。

于噩梦梦境中徘徊的经历对罗希亚而言已屡见不鲜,即使有抑制亡灵骚动的香炉起作用,她也已经不会再梦到特蕾莎。

这大约是因为在她的心目中特蕾莎已经成功跌落神坛,走到了和她对等的位置吧?

不管怎么说,对于罗希亚而言,承担真实的痛苦要远比享受虚幻的幸福更容易让她接受一点。

今天也是如此,当罗希亚于噩梦中睁开眼,镜中似她非她的影子便狞笑着讥讽她,嘲弄她的隐忍与懦弱。

“这种噩梦到底要重复多少次才到头?”

她低声试图向并不存在于梦境中的火之魔剑灵寻找答案,出于惯性拔剑劈碎了聒噪的镜影,朝倒映出镜影的后方走去。

接下来会呈现在她面前的会是什么呢?又是斯诺王国军的火焰在瓦特莱的雪原上留下的余烬吗?还是暴雨过后燃烧着的艾拉王城贵族区?亦或是被反叛军队的火焰覆盖的弗洛森街道?又或者是迪西诺斯秘境崩落后遗留的残骸?

罗希亚如此揣测着,奔走于墨色的嘈杂梦境中——她已有预感,如今亡灵将又一次冲破香炉的阻碍,在她的梦境里呐喊。

行至半途,她听到远处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看到视野中央出现一个光点,便朝光点走去,直至视野逐渐明亮。

她在终点看到的并非自己设想的任意一种情况,而是昏暗的乌斯季卡寺庙和匍匐在她眼前的亡灵。

她能闻到仅靠点燃名为“玛尔油”的北垣特产作为光源的乌斯季卡寺庙内洋溢着玛尔油燃烧释放出的奇怪味道,能看到墙壁上挂满了神像壁画、最深处立着金身神像。

如此环境本应给人一种神秘庄严的氛围,可罗希亚却因嗅到殿内似有似无的血腥气而感到恐惧。

而今在她脚下匍匐的亡灵也不似从前那般——从前它们或追着她讨要救赎,或怨怪她凭什么心安理得地活着,可现在梦里的亡灵即使死了也仍然无视她、穿过她,重复无意义的跪拜,口中念着难懂的经文,虔诚地朝拜殿内的金身神像。

“那座神像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吧?”

罗希亚回过头,发现愈发实体化的火之魔剑灵轻飘飘地伫立在她身后。

“你每一次的出现都出乎我的意料。”

剑灵从罗希亚的身后绕到她的身前,淡然解释道:“那位治愈师不是也和你说了吗?你现在已经开始处于重度侵蚀状态了,我总得想办法让你活得久一点。”

“所以你想出的办法就是减少自己的活动时间?”

剑灵冲罗希亚挤出了一个笑容表示肯定,看着梦境中没有脸的金身神像继续说道:“与你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冲动感情一样,我也在与魔剑本身的恶性战斗。

或许我在不觉间也被你所影响,开始认为自己不能只在原地等待你和其她魔剑使送上情报,得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才行。

麻烦的是,我克制自己恶性的行为和你积压已久的冲动共同制造了大量矛盾的噩梦,逼得你不得不用剑与这些噩梦对抗。”

“那你现在又是为什么突然钻出来?是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十八年前就选中我了吗?”

自特蕾莎在迪西诺斯秘境遗址和罗希亚坦白一切以后,罗希亚便一直尝试在梦境中呼唤剑灵,试图从对方口中得到她早就选中自己的原因。

然而剑灵这些天一直没回应她,这也让罗希亚对剑灵存了些不满。

“就算我还没拿到金之魔剑灵的记忆,已经拥有斯托希洛大部分记忆的我还是多少能猜出我选中你的原因——你从一出生就被冥神所眷顾,在灵系术式方面极有天赋,会受亡灵的欢迎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罗希亚少见地露出了无语的表情:“被冥神眷顾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剑灵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在开玩笑。我之前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你与众不同而已,自从吸收了土之魔剑灵的记忆以后,我才发觉那不只是因为你的意志,还因为你的灵魂有被冥神选中的痕迹。

冥神会看中特定的凡人定有其理由,但我也不太清楚这个理由是什么,只以为如果是这样特别的你的话,一定能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终结魔剑的轮回——我想我从前一定是抱着这个心态选择你的。”

“为什么连你也不确定具体原因?”

“十八年前应该是上一轮魔剑刚被封印的时期吧?我对前几轮魔剑使的记忆现如今仍然很模糊,大概是因为还有许多记忆都被锁在金之魔剑灵手中的记忆之箱里吧……魔剑的机制真是麻烦,莫非是构筑魔剑的人故意为之?”

“也只能是这样了吧?我觉得那个人说不定很了解你——或许她认为斯托希洛的善性和记忆会促使你和其她剑灵反对她的行为,所以才会将你的记忆用这种麻烦的方式锁起来。

说起来,我记得你说过,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你是寄宿在魔剑里的灵魂,莫非那个人就是构筑魔剑的人?”

“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很奇怪,我现在居然已经想不起那个人的容貌了,真是奇怪。”

剑灵说到这里,一脸纠结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算了,对于一介灵体而言,想不起来就是真的没有相关记忆,许是那个人暂时还不想让我想起她呢,本来我冒出来也不是为了和你探讨这个问题的。”

罗希亚登时有点无奈:“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想和我探讨的?”

“你还记得你一年多前的祈愿吗?”

若是问罗希亚还能不能想起旁的记忆,罗希亚的心里是没底的,可若是问她是否能记得自火之魔剑被激活以来经历的种种和她的信念、理想,那她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怎么可能忘得掉呢?当时我是抱着‘引导扎斯提亚斯的民众开化己智,从而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样的觉悟才拔剑的,可如今这个祈愿已经没有意义了吧?我哪还有什么资格去引导人民?”

剑灵凝望着罗希亚自嘲的笑容,看出她的眼神中多少还有不甘,便一字一句道:“那你觉得北垣的民智开化了吗?

对着这样一尊毫无意义的神像用繁琐的方式虔诚跪拜,即使生命因为贫苦即将走向末路也从不放弃念着根本不理解其意义的经文,你就不觉得这样的人民有引导的价值吗?”

罗希亚愣住了——通过这几天在乌斯季卡的游历所见,她的确是无法眼睁睁地继续看着北垣的奴隶被欺骗至顺从地接受压迫,甚至认为压迫本身是合理的。

但是,她如今并非是有成为一国女王资格的棋子,只是一介游人,她又怎么能凭一己好恶改变一个国家的人民与未来?她手中的剑又是否能再度夺去他人性命?

“北垣和斯诺王国的情况不一样吧?现在北垣不是已经有人民自发地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想要反抗命运的不公了吗?

那些坐在新阿贝德城的人类又是否把城墙外的奴隶看作同类?你应该很清楚,若不推翻他们,那些盲信‘阿拉木’的奴隶又怎么能自己选择这一世的路?要不然,你当年也不会暗中帮助那些反抗民的吧?”

罗希亚拿剑灵总是读心的行为很没办法,便皱着眉头问道:“你是出于魔剑的恶性诱导我?还是出于斯托希洛的善性劝导我?”

“这不重要,你不如问问自己的心吧。”

剑灵话音一落,罗希亚便在乌斯季卡的旅馆房间里醒了过来。

今天是她们来到乌斯季卡的第四天,阳光升起后,她们就要启程前往北垣东北部被奴隶反抗军占领的领地之一塔尔巴了。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像这样和剑灵促膝长谈了——并非是罗希亚不想和剑灵谈话,而是本来可以直接现界的剑灵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小罗希亚的负担,与她一样选择了独自隐忍。

剑灵只有在善性成功克制恶性的时候才在梦境里出现,而罗希亚现在的睡眠时间又少得可怜,她们两个能在梦中相会的概率大约连5%都不到。

真是相性极差的合作关系啊,可偏偏她们两个在某些方面却又如此相似——罗希亚如此想着,用被侵蚀到没什么知觉的指尖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