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身体发肤(下)
接上回,二叔人生走到尽头,无论诚心与否,他都得听我的了,毕竟手上已没有底牌。
老傅还以为他手上会有可以摧毁傅家的证据,所以让我上楼做这个诱饵,逼他把实情说出,实际上呢,二叔唯独有的不过他这一张嘴,他又不蠢,写在纸上的东西难免会是催命的毒药,他是傅家人,他儿子、孙子,都是傅家人,连威廉都没法逃脱自己血缘,他在傅家磋磨了大半辈子又怎么可能不被牵连?这些东西自然是早被销毁,至于某些简单的证据、无关傅家的,只能构陷我和老傅的,那也没有,老傅失望至极后确实没法相信,在以为他去世的那段时间,二叔是真的哭的很伤心,二房院里熊熊燃烧的大火,几天几夜都没停过,还抬出来好几个“安乐”的尸体呢。
如今,彼此都为这个“错信”付出惨重代价。
天黑了。
二叔在原地静静等着我,甚至叫齐承把枪都放下了。
我倒觉得齐承才真是怪怪的,真这么怕死,他何苦来呢?利益也没有,二叔早说了,钱都在舟止手上呢,舟止又一向讨厌他,难道会给他半点好处?要说他对二叔有多忠心,也不见得,按老傅的道理、应祁才该是真心想要他活的,他走的时候竟把应祁丢下把齐承给带上了,关键齐承还真乐意跟他走,真不晓得齐承有什么把柄落在二叔手上,既要护着他,又为自己小命时常跟他对着干,不过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的步子直到让二叔惊诧着将我扶上高台才停止,自顾自将他拉着把匕首搭在我脖子上。
“二叔,清云哥死了,你眼睛都没眨一下,你觉得封适之的命够威胁傅家、让傅家因此放过你吗?”我问,侧脸看他悲叹着:“他们的命,连自己都不甚在乎,从小被规矩束缚着、让世人瞧着如物件一般,这样的人,谁会爱他?”
二叔迟疑了一阵干笑:“看起来你会。”
“是啊。”我点点头:“可能因为我打小不是在傅家长大的吧,我体会过世上最苦的人生,所以对身边的一切格外珍惜,我庆幸经历过这样的人生,就是苦了哥哥,他的觉醒付出的代价比我多一点,他是从众星捧月变得一无所有,比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更残忍。”我说罢,抬抬下巴示意齐承:“借你的枪用用。”
“你要做什么?!”齐承吓得一颤,盯着我惊异中又带着点无奈似的。
二叔摆摆手暗指他听话,我抬起双手:“我不碰那东西,你自己朝远处打一枪,有个响就成了,有人会顺着这东西上来的。”
二叔嗤笑道:“啊——傅家除了你和澄澄还有能做黑手的人,我倒很好奇是谁,侯文斌吗?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再相信他,泽宁?她不蠢,但她太小了,许多时候还是不懂事,那是、你把傅鸣棋找来了?傻孩子,你这样不还是辜负了林默写么,他带你体会人情冷暖,你就这样反馈他啊?不知道九泉之下会怎么想。”
说这话的功夫,齐承恰好一枪出去,那一声划破寂静的山林,无数鸟儿腾空而起,叽叽喳喳飞向高处,广场下也躁动起来,我们这边拉开网子、等着接住谁,可惜谁也没有掉下去,楼梯那边便传来脚步声了,还有电动轮椅行驶的声音,我便在这时拉紧二叔。
“您可千万抓稳别掉下去,儿子还没逃脱呢,我也得等消息,我想,封适之换不回哥哥的性命,那用我的试试吧,如果我在他眼里不是棋子的话。”
“傻姑娘,你到底在说谁呢?事至如今,还有谁能把你当做棋子?”二叔不理解的说着。
这个问题过不了多久自会浮出水面,所以我避开不答,等待答案期间,我心里浮出一个白痴的想法,估摸着反正也就是这几个小时了,有人笑我我也听不见,干脆便问出来:“二叔,最后关头了,可以先为我解答困惑吗?”
“你说。”
“在我回到傅家之后,你对我的好、真的都是假的吗?有没有一丝出于对家人的关心?有没有一丁点觉得我可怜?还是打一开始就理所应当的认为,老天生我就是在跟你作对,我所有的一切痛苦都是在无病呻吟。”
二叔沉默一阵,我幼稚的以为他在思考,结果接下来的话真是戳人肺腑,令人万念俱灰,假笑都不成了,一字一句都是骂我。
“时时,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很天真的孩子,已经到这境界了,这些问题还重要吗?就算我回答,是或不是又能怎样,你能放了我吗?还是你以为单纯的几句话就可以判定某个人的一生?没有人可以彻底的了解另一个人的,连自己都不行,所以我也没法给你准确的看法,我只能说你依然是我侄女,你永远是我侄女,这是我们无法分割的血缘间的连接,其余的没了,因为我忘了当时的感受,我不记得有没有短暂的爱过你,我不记得了。”
我嗓子里一哽,话都说不清了:“那真是很抱歉,我生孩子生傻了,只是想自己明白一点,只是突然回想起、你曾经跟我说过的,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看看我到底是有没有过。”
“我不记得我说过这话了。”二叔依旧摇头:“你非要一个难听的答案消解你的纯真的话,那么我告诉你,恭喜你,傅大小姐,你终于依靠你的聪明才智在这个家里为自己博得一份公平、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最终众叛亲离,家破人亡。”
我不问了,静悄悄的瞧着老傅终于从楼下被人抬上来,把老侯累得不轻,一把年纪了,尽干体力活,把人放下就赶紧抻了抻腰,连连感叹还好有之之帮他,老傅这些年在地下室不能动,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胖了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差点把他老腰压断了,之之则一面担忧的看我一面被他死死抓着不叫过来,一个劲儿诉苦。
唉,远远看过去,以为演笑话呢,哪里还是绑架解救人质的戏码?直到老侯苦水倒完了,人家才慢吞吞的推着老傅过来,我要是真不甘心被绑在这儿,这会儿都该绝望了。
不过二叔也是傻愣了好久,搭在我脖子上的刀都松了,伤处好一会才想起疼,很快又被拖走注意,因为二叔笑起来,很恐怖很狰狞的大笑,我不知道这样形容够不够夸张,我差点以为他一噎气都要仰头栽下去了,在这个节点又回来,指着老傅刻骨铭心的嘶吼:“你没死!你装的比我好!”
他说完就由笑转哭,说不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每一样都是痛彻心扉的,山林为此继续闹腾,鸟儿飞的都烦,扑腾着翅膀一棵树一棵树的换,比方才那声枪响还严重,搞到最后都麻木了。
老傅没理他,目光幽怨的看我:“傻丫头,就知道你会这样,我都说了成全你的事情,何必拿生命来威胁我呢?”
其实我想说他骗我的事够多了,但扯了扯嘴角,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保持着静默,瞧着二叔发完疯后手肘卡住我脖子试图以此引起老傅的注意。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信不信我带你女儿一起死!”他瞪大了眼睛怒喊着,仿佛这样就能增长气势。
而我也有点上不来气了,只模模糊糊听见老傅叹了口气,气定神闲反问:“你确定要这样吗?时时可还盼望着放了疏忱呢,甚至连临江那娘儿仨都没落下,全叫陈伊宁和辛辞里应外合带走,她如此心软,你就这么报答她是吧?那我看我也不用装聋作哑了,咱们兄弟就各自带着彼此儿孙下地狱吧。”
“你说什么?”
“你才五十多岁就耳聋了?我说,你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已经全都得救了,你快别绷着我女儿了,这家里除了她还有谁理你啊?鸣堂,你也该过了天真的年纪了。”
喔,天真,万万没想到老傅的评价和二叔说我的词语一样,都是天真,虽然我根本找不到我们的共通点,也或许就是单纯的词语匮乏,老傅也累了,犯不着上心去想更确切的,干脆掏出我手机打过电话去,陈伊宁还以为是我,一个劲儿的问:
“喂?时时,我接到宣杏云和孩子们了,医院那边也有消息,疏忱已经到机场了,你怎么样?喂?说话呀?我才发现老侯他们不在临江了,估计是过去找你了,你要不要躲一下?泽沄给你安排过安全地址吗?喂?你说话呀……”
老傅合宜挂断,二叔一听,看看他又看看我,冷嗤一声不知道怎么形容了,手背轻轻蹭蹭我脸:“老大,你是不是傻呀?那你不是更没有能威胁我的东西了吗?还是说,时时真是你的棋子?”
老傅十分戏谑歪了歪头:“干嘛,你也问我要答案?五十多年没活明白?那你说时时做什么。”
二叔没话了,凑到我耳边,勒着改成抱着我,说不清缘由的晃了晃,最后俯下来,贴了贴我额头,问我:“你是什么感受呢时时?二叔错了,二叔现在想知道了,我不问现在,就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活着的,知道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我也答不上来,我也不记得当时是怎样苦楚了,我没法把“他给我下毒”和“他还活着”两件事情掰开来说,情绪是融合的,很抱歉我也不是那么了解自己,于是只低着头、闭着眼,听见他悄悄拿起枪,拉上了保险准备扣动扳机,我连他要打谁都不知道。
最后一声枪响。
我没疼,但热乎乎黏腻腻的东西溅在了我身上,这滋味太熟悉,所以我知道、二叔不在了,不过睁眼才发现他并非自我了断,他枪口依然指着老傅,伤口由来的方向在另一边,是齐承。
小老头咬紧牙关,双手抓着枪不停地抖,瞄准倒快,一枪中了二叔心口,仅剩的时间只够听他说完最后一句:“二爷!对不住!我跟了您半辈子,差不多也足够了,我、我想活……”
好嘛,怪不得他奇怪呢,在这儿演双面间谍能不别扭么。
我坐在原处不动,不想看见二叔被子弹穿透血肉模糊是什么样,他鼻腔里“嗯”了两声就倒下了,成为傅家第三个坠楼的,在最后关头抱我没有很紧,所以没能把我拖下去,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也不会再知道了,“咚”的一声传来,一切真的结束了。
受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原来我面临结局的时候只有短短一天,真的好快啊。
我没动弹,之之匆匆过来把我抱下去,双足接触到地面才好些,自己去追寻最后一个执念,捡起那把掉在地下的二叔的枪,走到老傅身边去,彼时老侯还在跟他庆祝呢,没一会儿上来一个管事问老傅,二叔死透了,他还要不要再看一眼。
老傅摆摆手:“我就不看了。”
“不忍心么?”我冷不丁问,更是冷不丁的将枪口比在老傅胸膛、拉上保险。
老侯一吓,差点蹦起来:“时时!你这不胡闹么!”
老傅倒是意料之中的冷静:“你要是想解气,那就随你吧。”
我没吱声,其实在开枪之前已经有了结果了,说起来好笑,还是威廉教我判定枪的重量呢,于是平淡继续,枪只是很轻微的响了下,还没我扔掉它时发出的声音刺耳,老傅毫发无伤。
“这是二叔落下的枪,原来没有子弹啊,难道是在他逃亡的这段时间用完了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爸,你知不知道?”我空幽幽的问,也可能不是对着他的,就是自言自语,说着这话,人已经晃晃悠悠不知道走了多远了:“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
老傅在身后高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应该为他伤心吗?还是你自己在难过?”
“我没有。”我极小声的答,眼前一黑,朝一侧倒去,之之眼疾手快抱起我,都已经哭成泪人了,还尽力憋着不出声呢。
我总算笑出来,不纠结那些了,抬手抹了抹他脸。
在力竭时,我很幸运把最后的目光留给了在场唯一值得的人。
“答应我,一定要忘了我。”我说,擦着他眼泪时亦有两行热流划过我眼角。
之之使劲摇了摇头。
“贺清云死了,他真倒霉,我是真的害怕,差点下一个就是你了……”我竭尽所能去劝。
可惜了,他选择看都不看我一眼,咬牙切齿的答我四个字:“那也不要。”
傻,真傻,都说能当掌事的都是精的不能再精的,我是瞧不出来,明明一看就不是聪明人,真奇怪这咋回事呢,上一世也没这么犟啊……
我到底还是放弃了,搂着他脖子靠在胸口眯着眼,无奈又开心的笑了:“我要睡一会儿,到家记得叫醒我。”
之之被吓到了,止不住的念叨着“别睡”“别睡”,偏偏脚步越走越稳,矛盾的很,他估计真以为闭上眼就再也叫不醒了吧?但那怎么行呢,我还有话要跟老傅说呢。
明天,明天吧,我还要再忍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