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我们就给他来个以子代任
伯远侯府。
峻宇雕墙的盈香阁里,楚楚动人的伶人身着薄纱在轻快的音乐中翩翩起舞,若隐若现的妖娆身姿,勾动着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弦。胡须渐白的老者、气血正旺的青年或肃穆或垂涎的盯着舞动的怜人。
伯远侯南行师于主座随性半躺,拿着金灿灿的酒杯,眉头微皱,眼神略显空洞的看着场中翩翩起舞的伶人。
一曲渐毕,伶人自然地拉起滑落的衣衫,遮住嫩滑白皙的香肩,莲步款款的走到伯远侯身边,在一众火热、羡慕的眼神中,躺入伯远侯的怀里,拿起桌案上烟雨阁种植的葡萄,摘下一颗,送入伯远侯的嘴中,娇滴滴的说:
“侯爷,奴婢的舞艺可有退步?”
“不错。”
伯远侯略微低头,伶人立即伸出白嫩的双手,做捧状。伯远侯吐出两粒葡萄籽。葡萄籽在伶人粉嫩手心的映衬下格外凸显。伯远侯抿了口酒,看向众人。
“诸位可有想出良策?”
武安君的突然崩逝,让所有反对任平生、南韵的人喜出望外。
前宗正当即集结力量,准备一举推翻南韵,助太上皇复位。
然,南韵的能力更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们都以为南韵是靠着武安君拥立,才能执掌大宝,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却不想南韵的手腕、城府完全不输高皇帝、文皇帝。
南韵不仅提前洞悉了前宗正的谋划,还寥寥几语便让前宗正好不容易集结的力量,分崩离析。
虽说前宗正至今都想不明白南韵为何不杀他,装作没这件事,但自此之后,前宗正、伯远侯这些人都深刻意识到他们想要推翻南韵,不能硬来,只能徐徐图之。
如何图之?
伯远侯的做法是散播谣言,说武安君骤然崩逝,是南韵忌惮武安君,利用武安君的信任,设计毒杀了武安君,以离间南韵和任氏的关系。
武安君一手创立的齐升学院、烟雨阁堪称两大神器,可抵百万雄兵。
若任由南韵彻底掌握这两大神器,他们将再无望推翻南韵,故要趁着武安君崩逝机会,离间南韵、任氏,让南韵无法顺利掌握神器,让任氏对南韵心有芥蒂、怀疑,能反目成仇最好。
今日左相夫人的乘帝辇进宫,任巧乘帝辇至议政台,公然宣称陛下设家宴,宴请左相、乐信侯和乐信侯的妾室,以及任巧宣称自己继承了武安君的爵位,让伯远侯意识到他的谋略失败。
南韵、任氏不受离间。
这倒也没什么,再寻他法便是。
于是,有了此时的家宴。
伯远候扫了眼略显醉态,大多数恨不得盯穿伶人衣裳的众人,挑起伶人白嫩的下巴,淡淡道:“若有人提出良策,怜儿可愿替本侯犒劳一番。”
此话一出,场间瞬间火热,一个个更加不加掩饰的盯着伯远候怀里的怜儿。
怜儿摘葡萄的玉指一顿,嫣然一笑,扫了眼众人,喂着伯远候葡萄,娇滴滴的说道:“侯爷有令,怜儿莫敢不从。”
“宗正,老夫以为我等如今要先弄清楚,陛下是否会让任巧出仕。”
说话的是一个胡须发白的老者,其名南扬,今年六十有三,是太上皇的十二叔,亦是伯远候南行师的十二叔。
南韵罢免前宗正时,南扬本以为他是接任宗正之位的不二人选,却没想南韵选择他的侄子南行师。
有眼无珠的东西,乃公哪点不如南行师?
南扬在家破口大骂,在外不顾长幼,主动投靠南行师,积极为其出谋划策。
“任巧一女子如何出仕?”
有人反驳,有人附和。
“若是以往女子是不能出仕,而如今乾坤颠倒,牝鸡司晨,武安君的婢女都能窃以卿位,任巧作为武安君的堂妹,如今又继承了武安君的爵位,十二叔公所虑之事,便是我等应忧之事。任巧一旦出仕,我等再想做什么就难了。”
“不出仕也难,任巧现在是武安君。”
南扬瞥了眼南行师已伸入薄纱里的手:“事情的难易,不是我等该忧虑的事情。难道事情困难,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我等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做,如何能做的漂亮。”
“十二叔所言甚是,不知十二叔有何良策?”询问的是一个同宗子侄。
“良策谈不上,拙计倒有一个。”
南扬抿了口酒,老神在在的说:“任氏人丁不振,任巧已是任氏独苗。她虽为女子,如今亦要负上传宗之责。我等若能除掉任巧,让任氏断了后,再放出谣言说是陛下所为,任氏就算因缺乏证据表面上不信,心里必定生疑。”
“十二叔的计谋甚好,但我等要如何除掉任巧?任巧武力高超,三五人等无法近身,纵使可以多安排些人手,但武安君薨了后,任巧甚少出门,在城内没有机会。”
“收买任府的庖厨,给任巧下毒如何?”
“这样倒是可行。”
“如果真的可以收买庖厨,何不干脆将任氏一门都……”
“是极,这般更加稳妥。”
“要我说任氏早就该灭了,就是先皇们仁善,一次又一次的放过任氏,致使如今山河沦丧。”
“我认为不可,任府上下若同时中毒而亡,必会招惹陛下调查。”
“若只是调查还好,提前除掉庖厨便可,我就怕陛下届时借题发挥,有意将矛头指向我等。”
“不错,陛下一直视我等为眼中钉,一旦有了机会,必不会放过我等。”
听着众人的商讨,伯远侯看向席末一言不发的侄孙,那是太上皇第二个儿子的长子,南其远,今年十六岁。他的年纪虽然不大,但为人有远见,行事有度,荣辱不惊,很有其父之风。
说起南其远的父亲,伯远侯就甚是惋惜,他这个侄儿是南氏难得的将才,当年因不满朝廷屡败匈奴,给匈奴送钱送粮送女人,被匈奴人羞辱还腆着笑脸,一气之下率着一百亲卫,偷跑出关,杀入大漠。
包括在他内,人人都以为他这个侄儿必会惨死于匈奴人之手,却不想他这个侄儿带着那点人,不靠朝廷的后勤、援军,硬是在大漠里搅了一年的风雨,扰的匈奴人不得安生,苦不堪言。
而且更让人没想到,不敢相信的是,他最后还带着两百余人,平安无损的回来了。
满朝上下无不为之惊喜、惊骇。
太上皇大喜之余,还有改立其为储君,收任毅之权,将天下兵马交给他那个侄儿的念头。
可惜,天妒英才。
他这个可怜的侄儿从大漠回来不久,突发热病,不治身亡。
而在那半年后,惊雷乍响。
在京都名声复杂,放浪形骸、纨绔无礼又富有才名的任平生突然造反,逼太上皇禅位于南韵。
伯远侯自那日起就在想在怀疑,是任平生毒杀了他的侄儿,不然他的侄儿若在,任平生肯定不敢反。
想到此处,伯远侯陡然没了心情,抽出薄纱里的右手,坐直说:“其远可有良策?”
南其远正吃着鹿肉,听到伯远侯的询问,忙咽下嘴里的鹿肉,斟酌道:“其远愚钝,未有良策,仅有一些想法,说出来若有不对之处,还望六叔公、十二叔祖和各位长辈见谅。”
“但说无妨。”
“毒杀之谋,诸位长辈刚才也都说了,容易引火上身,其远认为既然对抗不利,不若示好合作。”
此话一出,场面为之一静,谁都没有想到南其远会是这样的想法。
有人严厉反驳两句,说南氏与任氏势不两立,岂可与任氏合作,还示好,真是小人之见。
有人则没将南其远的话当一回事,说实话,也就是伯远侯一直说南其远素有其父之风,非要请南其远入席,不然就以南其远的年纪、辈分,焉有资格与他们同列。
而且从今日看来,南其远未有半点其父之风。
若是南其远的父亲在,武安君定不敢反。
南行师也是有些失望,没再多说,继续听众人的讨论。
直到宴席结束,众人还是觉得除掉任巧的办法最为妥当。
因为只要任巧死了,任氏绝后,任毅、任黎纵有滔天的本事,又能如何?
最重要的是,任巧一死,必然会让任氏与南韵之间生出间隙。
南行师亦觉得此法可行,当即便履行承诺,让怀中的怜儿去伺候南扬。
南扬似是有些嫌弃怜儿,眼周泛红的脸上未见半点喜色,跟南行师告别后,大步向外走。怜儿不增半片衣衫,就这身隐露玉体的薄纱,亦步亦趋的跟着南扬。
南行师未看一眼怜儿婀娜多姿的背影,稳坐主位上,面带微笑的看着一一过来行礼道别的众人,南其远在最后一个。南行师看着容貌有几分类父的侄孙,说:“你留下,叔公有话要与你说。”
南其远适才的想法虽然让南行师有些失望,但南其远终究还是孩子,会有幼稚、不成熟的想法很正常,他这个做叔公的有责任也有义务教导他。
屏退左右,南行师示意南其远坐下。
“你与叔公说说,你为何想要向任氏示好,合作?”
想到南其远可能会有些顾虑,不敢说出心里话,南行师补充宽慰道:“你不要有顾虑,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今日兹当是你我祖孙的闲谈。”
南其远略微沉默,反问道:“敢问叔公,我等为何不可和任氏合作?”
“任氏夺我江山,杀太子满门,囚禁太上皇,如此血海深仇,我等身为南氏之人,岂可不报?”
南其远心明此理,刚欲开口,南行师继续说:“还有一事,我对于你父亲当年突发热病一事,一直都心有疑虑。你父亲当年从大漠回来时,太医给他检查过,说他的身康体健,未有隐疾。”
南其远沉默道:“叔公可是怀疑是有人害我父亲得热病?”
“你也怀疑?你怀疑谁?”
南行师看向南其远的目光有些欣赏,能想到这点,其远这个孩子果然不错。如果他怀疑的对象也是任平生,那说明其远要与任氏合作,另有图谋。
南其远接着问:“叔公可是怀疑武安君?”
这孩子倒是够小心的,还试探起我了……南行师不以为意,轻笑说:“我不是怀疑,是认为。定然是他忌惮你的父亲,找机会毒杀了你的父亲,不然子晟若在,南氏何以沦丧。”
南其远沉默。叔公的猜测不无道理,但他清楚事情的真相并非叔公猜测的这般。
他的父亲会突发热病,全因在大漠那一年损了根基,刚回来的时候就没少发热病,只是一直未对外公布。
还有,世人都以为父亲神勇,他之前也是这样认为,但父亲在大限前告诉他,父亲之所以能在大漠里与匈奴人厮杀一年,离不开武安君的帮助。至于武安君如何帮助了父亲,父亲没说。
父亲只交代他,若有一日,武安君谋权篡位,拥立永安公主为帝,只要武安君不清算南氏,南氏便不可与武安君为敌,要事事依着武安君。唯有如此,才可保全南氏,以待来日。
南其远彼时不解,他当时对武安君的印象,就是一个富有才名但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何以会谋权篡位,还拥立永安公主为帝,永安公主不是和亲匈奴了吗?
父亲没有明言,仅让他牢记,并再交代他不要寄希望于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虽是南氏之人,但南氏亏欠她太多,南氏对她来说是仇寇,而非亲族。
随着父亲之言一一得到印证,武安君又亲率大军,一年灭百越,一年扫匈奴,打的漠南从此无王庭,匈奴远遁,南其远愈发意识到武安君的恐怖。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必然不会死。
南其远至今不认为武安君死了,认为武安君是假死,武安君这般做必有所图。
图什么,不重要,也不关他的事,但六叔公这些人要杀任巧,就关他的事了。
任巧,乃至任氏任何人都不能动,动了南氏必灭。
南其远斟酌道:“叔公,恕其远直问,叔公所图为报仇,还是为我南氏延续?”
南行师闻言有些不满,说:“有话直言。”
“如今之情况,任巧死、任氏灭,可能改变我南氏的境地?可能让南氏重获荣耀?”
南其远望着南行师的眼睛,说:“不能,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杀死任巧,如果可以,任巧死,我们谁能保证陛下不会如长辈们之前认为的那般,借题发挥,或为平息左相、乐信侯的怒火,诛灭南氏?
还有,任巧是任氏的独苗,是任氏延续的根基,任巧没了,任氏也就断后了,但正因如此,任巧才是最不能动的人,一旦任巧死了,任氏绝后,没了牵挂、希望的左相、乐信侯,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定然会不顾一切的杀死所有他们怀疑的人,到时候便是陛下也拦不住。”
南其远看着已经听进去的南行师,继续说:“所以叔公,我们不仅不能动任巧,还要保护任巧不能出事,一旦任巧出事,我们必会给任巧陪葬。”
南行师脸色凝重的说道:“喝酒误事,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幸而其远有远谋。既如此,你要与任氏合作,是为了南氏延续?”
“如今之形势,叔公必然比小子更为清楚,我等除了和任氏合作,依附陛下,没有其他选择。”
说到这,南其远略微犹豫说出父亲临终前对他的交代。
南行师惊怒道:“你父亲竟然早就知道任平生要造反?他为什么不说?早说出来,我等又何至于落入这份田地。”
南其远说:“左相当时身居太尉,掌天下兵马,军中将领不是左相提拔,就是受了左相的恩惠,先父虽猜测武安君有造反之意,但苦于没有证据,加上先父的身体,说出来只会逼武安君提前谋反。”
“话虽如此,早点说出来,我等也能有所防范。”
南行师心里是很责怪南其远父亲的,但事已至此,人也死了,现在责怪又有什么用。他压下心里愤怒、不满的情绪,说回刚才的事:“如果合作,你认为我们当如何合作?”
南其远沉思道:“冒然与任氏合作,任氏必然不信,不接受。我认为当从陛下入手,让陛下看到我等的诚意,逐渐让陛下放下对我等的戒心,待陛下信任我等,我等再与任氏接触,他们必不会抵触。”
南行师思索道:“你言在理,但任平生已死,陛下手握大权,我们为何还要与任氏合作?为什么不直接示好陛下?”
“其远怀疑武安君未死。”
“不可能,我的人在军中,他亲眼看到武安君灰飞烟灭,武安君必死无疑。”
南其远嘴巴微动,放弃与南行师在这个问题上进行无谓的争论。
南行师不知意识到什么,目光忽然变得玩味,打量着南其远,说:“其远一心要与任氏合作,除了以为武安君诈死,可是还有私心。”
南其远疑惑道:“叔公何出此言?”
“你说呢。”
“请叔公明示。”
“你既然非要叔公说出来,那叔公就说了,你的私心就是你喜欢任巧。”
“……叔公误会,其远绝无此意。”
南行师拿起金灿灿的酒杯,抿了口酒,悠悠道:“有也好,没有也罢。经你这样一说,我现在倒是有个主意,我去示好陛下,你找机会接触任巧,争取得到她的芳心。”
说到这,南行师露出一抹冷笑。
“武安君不是要以子代离,我们就给他来以子代任,让他任家世代都流着我们南氏的血。”
南其远:……
南行师没在意南其远无语的表情,越想越痛快,哈哈大笑起来。
常言说乐极生悲,南行师此时无论如何都不知道,今日家宴他和众人、和南其远的谈话,会一字不漏的在夜半三更,月正眠时,悄然送到任府,送到留听院,等待任巧睡醒后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