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武安君不是不近女色?
东市,栎阳城的商市,因临近内城,市内的商铺、商品比靠近外城的西市要高档、豪奢的多。栎阳人都默认东市是世家公卿、豪绅大户才能涉足的地方,有些百姓对来年的愿景就是去东市,尝一尝东市的美食,买一些衣服。
此时,在东市专门泊停车马的泊车场的租赁区域,一对看上去年约十六的小夫妻,一前一后从马车上走下来。
夫妻俩衣着得当、华美,女子气质温婉,男子气质儒雅,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贵气。
其实男子从身份上而言也的确算是贵族——太上皇的孙子,陛下的子侄,南其远。只是在大离,尤其是当下,宗亲的身份未给南其远带来多大的好处,他出行不仅得租马车,还会为了一点钱,市井气十足的跟车夫讲价。
“尔怎可肆意加价?你我在临行前已经说好,从外城到东市五十钱。”
南其远的夫人,伊湄帮声道:“汝莫要欺我等是外城人,吾夫念尔不易,才愿同意你的提议,不行记里,私定价格。若按里数,从外城到东市最多只需三十钱。你已多收我等二十钱,现在又要加价,真当我夫妇二人好欺负不成?”
车夫冤屈道:“小客君莫要乱言,从外城到东市,按记里算加上入市费至少需要六十钱,吾如今只多收你们五十五钱,已是亏本了。”
伊湄反呛:“御者真当我等不懂行情?入市费何时要计入车价里?不若这样,你与我夫妇这就去平准,找那平准吏问问上一问,如何?”
“好好好,算我今日倒霉,我认了,五十就五十。”
“四十五。”
“……”
车夫望着伊湄坚定的表情,又看了眼神色严肃的南其远,想着这两人万一真要去平准,自己就完了,咬牙道:“行吧行吧,四十五就四十五,果真不能看飞星,谁看谁倒霉。”
南其远从宽敞的袖子里掏出四十五钱,递给车夫,说:“御者何以作出这等模样,四十五钱,你依旧赚了。”
我赚汝母……车夫挤出笑脸:“二位慢行。”
走出泊车场,南其远好奇道:“你怎知从外城到东市记里只要三十钱?临行谈价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我?”
“妾又没坐过,哪知道价钱,随口瞎说的,从他的反应上看,妾说的应该不差,我们这次亏大了。”
“应该没亏太多,等会回去让车夫记里,看看到底要多少?”
“还坐马车?不要啦,我们走回去,一来一回,都够我们买七斗米了。”
“无碍。”
“有碍,”伊湄给南其远算账,“夫君这些日子虽是赚了些钱财,但钱财之路全看六叔公喜怒,他今喜你,就赏你一点钱财,来日若是不喜,夫君又当如何?再者,陛下对宗亲苛刻日盛,来日定会再次消减宗亲赡养之用。
到时,我们固然有先父留下的遗产度日,但总有用完的一日。为长久计,我们理应处处节俭,还有趁现在手里有一点钱,做一些赚钱的营生。”
“夫人莫要忧心,六叔公已答应我,过几日向陛下举荐,让我担任宗正丞一职,”南其远卖关子,“夫人可知宗正丞一年可拿多少俸禄?”
“妾如何知晓?一年可拿多少?”
“比千石,”南其远说,“朝廷现是以钱谷两半发放俸禄。我若真能担任宗正丞,那以后每月可领钱四千,谷三十斛。每逢节日,还可领福利钱七千。”
“与之前相比,是多了?还是少了?”
“多,”南其远说,“太上皇时期,朝廷是以谷作为官员的俸禄,除了三公九卿能领到当年的新谷,九卿之下的官员大多是陈年旧谷,有的完全不能吃。陛下御极以来,所发的谷虽也有陈年旧谷,但我等可以拿去和烟雨阁换钱。”
“如此说来,陛下在这方面比太上皇做的要好,”伊湄欲言又止的说,“陛下既有善心,何以对宗亲如此苛刻?把我们全都赶到外城也就罢了,还要消减宗亲用度。
夫君,你还不知道吧,自从陛下消减宗亲用度,六堂弟一家为了生活,六堂弟去酒楼当账房先生,六弟妹化名写话本,让六堂弟卖给烟雨阁。”
伊湄强调:“这件事,你别和他人说,我也是意外知道的,”伊湄接着说,“说起来就有些气愤,陛下对自家人这般苛刻,对任巧却是诸多宠爱,前些日还特意拿烟雨阁的五折卷,让任巧给明昌门的守卫,替任巧收买人心。”
南其远好奇道:“你如何知晓陛下让武安君拿烟雨阁的五折卷,给明昌门的守卫?”
“不是武安君,是任巧,”伊湄说,“买菜是听一菜农与旁人提起的,那个菜农的儿子是明昌门的守卫,前些日子接着任巧给的五折卷,在外城买了一个二进院。”
“任巧已继承武安君的爵位。”
“任巧只是武安君的堂妹,怎么能继承武安君的爵位?”
“武安君无妻无子,只要左相及左相夫人放弃继承,任巧就可继承。”
“任巧的命真好,武安君在时百般护着她,让她在栎阳城里为非作歹,武安君不在了,还能继承武安君的爵位。”
“你莫要小看任巧,坊间虽盛传她是继武安君后栎阳城里最大的纨绔,但人人都知晓任巧仅是有些离经叛道,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她之才学不下于朝中任何一个人。她之所以不显于世,是因有武安君护着,她可尽情享乐。”
“真的假的?她还能是第二个武安君?”
“武安君显世前,也是声名不佳,但细察之你会发现,武安君彼时虽负有纨绔之名,但深得民心,任巧亦是如此。”
南其远看了眼左右,压着嗓子说:“你此前不是问我曾叔公为何会谋反被抓吗?实际上他没有谋反,只是想除掉任巧。可还没等曾叔公行动,就被廷尉以谋反之罪抓了,你道为何?”
伊湄脸色一变:“夫君的意思是,曾叔公被抓和任巧有关?”
“十之八九,不然我想不出有何缘由,会让陛下以谋反罪抓了曾叔公一家,”南其远心有余悸的说道,“幸得陛下宽仁,未牵连我等,不然我们也难逃一劫。因为曾叔公说的时候,为夫就在场。”
伊湄原本有些惊讶的小脸瞬间白了几分,后背一凉,冒出冷汗。
“你不用担心,此事已经过去,六叔公也在我的劝诫下,向陛下示好。陛下虽未有回应,但这种时候不拒绝就是最好的回应,我等今后只要向陛下尽忠,就绝不会有事。”
伊湄重重的松了口气:“那便好,夫君辛苦,之前是妾不懂事,还以为夫君整日跟着叔公,仅是饮酒作乐。”
“之前的事就不提了,我今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要试图和任巧比,认为陛下待宗亲刻于任巧,陛下早年的经历,注定陛下只会亲任氏,憎宗亲。总之,在陛下心里,任氏才是她的宗亲。”
伊湄闻言有些不解,但她没有继续问下去,顺从道:“适才是妾妄言,妾都记住了。”
南其远结束这个话题:“不说这些了,今日出来主要是陪夫人游逛,夫人想先从哪行逛起?”
“夫君能有此心,妾心甚慰,只是东市物价昂贵,不是你我所能承担,还是去西市吧。”
“西市经胡人涉足,是何等腌臜龌龊,有何可逛,还是东市干净。对了,墨儿不是一直想吃东市的糕点,我们买上几盒,给墨儿带回去,再给你买几身衣裳,”南其远说,“等六叔公举荐,陛下应允,我们就可以搬过来了。”
“东市这边的房价要多少?”
“在朝六百石以上的官员,朝廷免费提供住所,宗正丞按条列,可得一套两进院,不过平日的花销得自行承担。”
“东市这边的物价高,我们搬到这边来,每月的花销想必会翻番,还是节省点好,”伊湄说,“衣裳就不买了,给墨儿买两盒糕点,再给阿母买盒胭脂或衣裳,然后再给夫君买些纸墨。”
“夫人有孝心,为夫焉能没有爱心?今日你就听为夫的,我让你买你就买,钱又不是省出来的。还有,宗亲如今是大不如前,但我们无论如何都是宗亲,你得大气点,别总小家子气,让人笑话。”
伊湄红唇微启,心里有些无奈,她这个夫君哪都好,就是从小的锦衣玉食,让夫君对钱完全没概念,花钱大手大脚。她适才与夫君说那么多,就是想让夫君了解如今的情况,平日节俭一些,结果倒好,反被夫君说教一顿。
来到专门售卖糕点的行当,伊湄跟着南其远刚走到隶属烟雨阁的“云糯”糕点铺,南其远忽停下来,扭头看向右方。伊湄张嘴欲问,却见南其远快步走向正在结伴而行的两个男子,下意识跟上南其远,发现那两个男子在议论武安君。
“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是什么意思?上殿还要脱鞋?”
“当然,那可是皇宫,你以为是进你家?在外踩了狗屎踩都能随便进?我听说进殿拜皇帝的时候,所有大臣都要脱鞋,光着脚进去,陛下现在让武安君穿着鞋进殿,就是为了彰显武安君的尊贵。”
“我说穿鞋上殿有啥特殊,至于特意写出来,原来其他人进殿得脱鞋啊,那脚臭的人进殿,不得把其他人臭死?”
“那些达官显贵天天洗脚,应该不会臭吧。我听说武安君天天就让十五六岁的侍女伺候洗澡、洗脚,水里还会撒上贵的要人命的香料,府里的侍女都巴不得伺候武安君洗澡,就为了也用沾了香料的水洗澡。”
“那是为了沾染香料吗?那是想爬上武安君的床,成为武安君的妾室,不过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忘了,大家都这么说,依我看是真的,武安君跟其他世家公子不一样,其他世家公子身边都是跟着小厮,就武安君打小身边跟着同龄小女孩。对了,武安君曾说过他不要小厮伺候的原因,他说让男的捶肩捏腿,你不膈应我膈应。”
“诶,武安君不是不近女色?他去醉香坊只听曲,从没玩过里面的女人。”
“醉香坊里的姑娘都是什么货色,能入得了武安君的眼?再说,武安君要玩女人,需要去醉香坊?”
“也是,不对,武安君已经薨了,陛下怎么还封武安君为王?让武安君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是哦,武安君都薨了,陛下这时候封武安君为王是什么意思?”
“二位,冒昧打扰,鄙人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谈话,是意外听到你们说陛下封武安君为王,”南其远拱手问,“敢问二位从哪得到的消息?可否告知一二?”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告示墙张贴了告示,你去看就知道了。”
“多谢。”
带着伊湄来到东市入口处的告示墙,南其远果真看到《策命武安君为王文》的制书。
逐字逐句的认真看完,南其远神色凝重的看向伊湄,刚要开口,伊湄抢先一步贴心说道:“夫君不必管我,且去找叔公,妾可自行回去。”
“从这到外城可有一段距离,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你跟我一块去宗正府,叔公若问起来,我们如实说就是。”
伊湄对此有些担心,刚想拒绝,但南其远不给伊湄拒绝的机会,直接带其前往宗正府。
宗正府位于内城,距离东市约莫一刻钟的脚程。二人来到宗正府,待小吏通报,伊湄被安排至偏殿,喝茶等待。南其远单独进入内殿。
殿内不止南行师一人,还有都司空令、内官长、丞等人。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宗亲,南行师的长辈。
一一见礼,南其远还未来得及开口,南行师便点出南其远的来意。
“其远可是为制书之事而来?”
“回宗正,小侄与发妻在东市买东西时,意外听闻此事,便立即赶了过来。”
“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南其远看了眼都司空令、内官长等叔伯,谨慎道:“小侄见识浅薄,心中虽有猜想,不敢妄言。不知诸位叔伯,对此事有何高见?”
都司空令有些不满的说道:“你还考上我们了,宗正让你说你就说。”
南其远瞥了眼南行师,见南行师默认都司空令的话,斟酌道:“小侄认为陛下这时颁布此制书,是借制书向天下宣告,武安君未薨,他还活着。”
都司空令立即驳斥道:“不可能,我们在军里的人亲眼看到武安君消散,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内官长说:“我还是认为陛下应是为安抚任氏,才借此给任巧殊荣。”
南其远辩驳道:“陛下若要安抚任氏,大有其他更好的方式,何以采用这种方式?要知道这种方式无疑是将任氏架在火上烤。任氏一门,都非愚蠢之辈,他们岂能不知任巧借武安君封王,加九锡的后果?
小侄以为陛下唯有给武安君封王,才不会惹怒任氏,达到安抚之意。”
内官长说:“陛下或有打压任氏之意。”
“内官长之言或有道理,但陛下眼下与任氏并无明显矛盾,以陛下才智,岂会用这等低劣的手段打压任氏。”
南其远话音刚落,南行师沉吟开口。
“其远说的有道理,但武安君当众消散是事实,而且武安君死时是在白天,就算是变戏法,也没有变戏法的条件。”
都司空令接话道:“我也没听说武安君会变戏法,你们谁听说武安君会变戏法吗?”
“没有。”
众人异口同声。
南其远沉默。他虽然也想不明白武安君当时是如何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消散,但他可以肯定武安君肯定是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