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然不回首没有羊毛

第73章 73 撬动大象

第73章 73 撬动大象

【 我就想要个公平,要一个道理,我做这件事不为成功,就为不后悔,我是为自己,不是为了林乐然 】

——

这里还真的是一个温泉度假村,藏在山坳里,设施老旧,林乐然就住在这个清清淡淡没什么客人的度假村里,单独带花园的一栋别墅,出入口都守着人。

虽然守着人,但如果他非要出去,是没有人拦的,只是会迅速被报告给鄢识峰——不留一点把柄,没有人限制林乐然的人身自由,他留在这里,是自愿在“度假”罢了。

没有网络信号,林乐然无聊到一天打了几十盘手机自带的单机版消消乐,又翻出来一本书,大部头,还挺厚,封面上写着《红与黑》。他把躺椅拖到院子里,勉强看了几页,午后日光渐盛,书页落下,林乐然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栋别墅内,鄢识峰站在二楼的百叶窗前,透过窗叶的缝隙,出神地盯着在庭院中睡着的男孩,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於他能无比清晰的看清他的五官他的脸,他长大了,更像她了——眉眼,神情,温顺的性格。

初恋总是令人刻骨铭心,若惨遭打断,更是抱憾终身,在鄢识峰心中,他和妹妹从来是两情相悦,碍於禽兽的父亲和世俗阻碍,他娶了别人。

那时林三巧已经怀孕,满心以为他会救她走,可是他结婚了,把她扔在那个家里,扔给侵占她的养父,林三巧最终精神崩溃,鄢识峰认为自己可以占一部分原因,他对她有愧。

但对於她的儿子,他厌恶,憎恨,也痴迷,留恋,他长得多像她,越来越像,同样的灵魂降临在相似的面容上,他贪婪地看着男孩的脸,缅怀和遗憾着自己此生唯一逝去的挚爱。

“能不能收一收你那副自作深情的变态嘴脸,我看了直犯恶心。”

一个冷冰冰的女声从身后由远及近,缓缓而来,鄢识峰的夫人粟燕虹继承了婆婆在客运集团的关系和位置,多年来和鄢识峰貌合神离,这是个神色镇静的女人,穿着套装盘着头,气色很好,她顺着丈夫的视线,也看了看睡在椅子上的林乐然。

很短的一眼。

无论多少次,她还是忍不住为这个男人的嘴脸感到反胃,林三巧是今年才死的,不是十年前,更不是二十年前,她被锁在北欧,鄢识峰去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还不如她这个名义上的夫人多。

鄢识峰无视她的讽刺:“你来干什么?”

“你的秘书说你又跑来这里了,我不得不亲自来提醒你。”粟燕虹平静而冷漠地说道,“你这么爱看,可以录个视频慢慢品,满足自己变态的喜好,别在这个时候暴露行踪,爸就要满退了,不想晚节不保,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别影响到他。”

“飞扬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不是我的秘书,别拿你们企业单位的那一套照着往里面套,听说你又换新秘书了?”鄢识峰气定神闲地点上烟,露出一点思索的表情,“几岁来着?你都能当人家妈了!”

中年夫妻的婚姻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十分牢固的,他们俩已经把日子过成肮脏的勾当,谁也没办法轻易下船,对彼此的痛脚了如指掌,但就算讽刺得再狠,也不会像年轻的时候那般认真跳脚,脸面这种东西,自己没有,别人有,才是最好的。

粟燕虹脸色一点不动,又说:“儿子晚上要带女朋友回家,你过来吃饭。”

“什么时候谈的女朋友?”

“去年就告诉你了。”粟燕虹轻蔑地冷笑道,“鄢局公务繁忙,想来是贵人多忘事。”

“你没说过。”鄢识峰弹掉烟灰,“我知道了。”

“我走了。”长指甲敲了敲钻石表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再次提醒道,“晚饭。”

粟燕虹在很年轻的时候闹过,心灰意冷了几年,被父亲训斥,被母亲劝解,慢慢意识到是她自己该调整对所谓婚姻的期待。这是一场利益绑定,两个家族相互托举,她应该谋一些更长远的东西,她也有情人,但她不会离婚,守卫着资源和财产多年,她的心也变得冷硬了。

粟燕虹从来不信鄢识峰那套青梅竹马的鬼话,她看过很多林三巧写下的信件,真正的事实让人不忍卒读,林三巧从小被养在鄢家,并不具备反抗的年纪和经历,她痛苦地把一切写进日记里。日记被哥哥看到,鄢识峰找她谈心,谈到了床上,他们谈起了一段畸形的丶充满诱哄和蒙骗的恋爱,林三巧以为自己能在哥哥,或者说,爱人的庇护下逃离鄢家,但等来的却是鄢识峰订婚的消息。

而那个倒霉的新娘,别人爱情故事里通常的恶毒正妻,正是粟燕虹自己,这么多年她见惯了鄢识峰的惺惺作态,她想起大学时期看过的话剧《雷雨》,周朴园心心念念的情人侍萍,三十多年后变成了下等人鲁妈站在他面前时,他还爱着吗?他那套深情的戏码还演得出吗?

二十年了,鄢识峰宁愿怀念名义上已经不存在的鄢巧林,也不愿意看一眼活着的林三巧,她是疯了,可是她还活着!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粟燕虹从未恨过林三巧母子,一丝也没有,但仅限於此,她去北欧也不是为了看望林三巧,每年有大量款项作为“治疗经费”打入医院账户,她去处理经费事宜,偶尔,顺便顺路又有空闲的话,她会去看看她。

她一面悲哀地同情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另一面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也是一只锁在林三巧母子喉咙上的手。

陈墨然回到公寓,先放任自己倒头睡了一觉,临睡前她思索良久,给两个人发了信息。

即使她已经下定决定,但难免还是忐忑,如果说除了她自己,这世上还有什么让她放心和依赖的人,那么首先肯定是姐姐,然后其次……还有苏言。

这和他们处在什么样的感情关系当中无关,苏言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她愿意考虑他的判断和评价,陈墨然当然没有和盘托出,只讲了大概,苏言很快回覆:“我支持你。”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愿意帮你。”

“不用的。”陈墨然赶紧拒绝,“你能支持我就很好。”

人就是这样的,虽有坚定的冲动,但总还想要一点来自他人的肯定。

相比之下陈俪语毫无动静,陈墨然早就习惯了姐姐的延迟回覆,手机甩到一边,拉上窗帘。

客观上是三个小时以后,主观上陈墨然并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她只知道她被屋外一阵喧腾声闹醒,但是半梦半醒,一个人影旋风一样冲到床上来掀开了她的被子,厉声道:“你给我起来!”

“你干嘛啊。”陈墨然语气委屈地揉眼睛,声音软软,“我还以为家里遭了贼,吓死人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有公寓钥匙的除了自己有且只有陈俪语,她知道来人是谁,嘴上说着怕,其实根本不怕。

“少在这给我装无辜,呸!老娘好声好气苦口婆心地劝你,你当放屁是不是!”陈俪语急起来什么话都骂,“你以为你是谁啊,还要舍身去炸碉堡,脑子进水了吧!”

陈墨然一声不吭,但是眨眨眼,刚刚睡醒,一双杏眼微红,乖乖巧巧的十分可怜,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落地,清清楚楚:“我就想要个公平,要一个道理,我做这件事不为成功,就为不后悔,我是为自己,不是为了林乐然。”

陈俪语秀眉紧锁,咬牙道:“如果不是林乐然,你怎么会惹到鄢识峰?”

“可是我们做什么了吗?乐然做什么了吗?如果我们用他的身份谋取了什么,那就是咎由自取,可我们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努力活着,而我只是他的朋友,就这样而已,这样也叫惹?姐,你搞错了,不是我去惹的鄢识峰,是他非要来惹我。”

陈墨然平静地说完,又安抚陈俪语道:“我不会用门口举大字报的方式的,就算要举报,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姐,你放心。”

“这有什么,鄢识峰不让你工作,我养你好不好?我不用杨家的钱!蒋云带我买的理财每个月都有收益,你也花不了多少,肯定够用的。”陈俪语立刻放软语气,换了姿态,陈墨然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姐姐,陈俪语心头一梗,深深叹了口气。

咬了咬牙,陈俪语又说:“你等等就好了,这件事不用你这个小虾米去管,自然有人管,调查组已经进边海了,杨煜青会参与的,鄢识峰倒台是迟早的事。”

陈墨然眼睛一亮:“真的吗?杨总?”

“我骗过你吗?”陈俪语以为劝住了妹妹,放松下来,又说了两句,“只是还需要一个好的时机和计划,他们手里的证据还不足,而且他们现在找不到林乐然。”说到这里,陈俪语忽然警惕,盯着陈墨然,“你不会知道林乐然在哪里吧?”

“呃……”陈墨然摸了摸鼻尖,语焉不详地说,“我好几天没见他了。”

陈俪语严肃地说:“不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都不要插手,让杨煜青他们自己去找,让他们自己去谈,听到没?“

陈墨然咧开嘴笑了笑,伸手要抱上来,甜甜地叫:“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拉倒吧!”陈俪语避开她起身,“给你转几万块钱,好好待在家里。”

“我不要。”陈墨然拒绝,十分叛逆,“我赔偿金可高了,不缺钱。”

“那你可真厉害!”陈俪语下了床,一甩手提包,“我走了,别乱跑!”

陈墨然确实听话了几个小时,待在家里哪里也没去,又睡了一觉,当天晚上下起大雨,把她从深眠中敲醒。这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陈墨然清醒异常,赤脚走到窗台边,看着窗外的雨雾,手机的呼吸灯一闪一闪,她拿起来查看。

馀潇潇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她,又留言一大串,看来是知道了她离职的消息,急得不行,陈墨然叹了口气,心下柔软一片,正思考要怎么回覆好好安抚一下,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门铃声,她握着手机看了看猫眼,急忙打开。

“然姐,你怎么不接电话呀!”馀潇潇抖了抖伞上的水,又抹了抹脸,就算是有伞,她一路走得太急,半侧身子和发梢还是湿了,陈墨然赶紧把人拉进来,又找出一条干燥的毛巾,倒了一杯热牛奶,嗔怪道,“我在睡觉啊,你说你急什么,傻丫头,这么大雨。”

馀潇潇捧着牛奶喝不下去,嘴一撇,眼圈立刻就红了:“都是我连累了你,那篇新闻稿的名字明明是我弄错的,为什么要开掉你,对不起然姐,老板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明天就找他去说清楚!”

“没有误会什么。”陈墨然简短地说,“也说不清楚的。”

“怎么就说不清楚了?”馀潇潇急了,牛奶杯一放,把毛巾一甩就站起来,嚷道,“聊天记录证明,我也愿意承认,人证物证都在,怎么就说不清楚了?”

陈墨然轻轻叹了口气。

“一件事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馀潇潇坚定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这两句话很好。”陈墨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原本紧绷的心情忽然松快很多,她看着馀潇潇,看着年轻女孩子饱满的丶湿漉漉的丶闪闪发亮的脸,觉得羡慕丶欣慰丶又有点唏嘘,她想到了更早的时候,她想到了自己。

“潇潇,你听着,我现在和你说的,全部是真话,我不是因为新闻稿的失误被开除的,你不用自责,也不用和我道歉,我被开除的真实原因,是我和老板之间的事,我不能说,我能说的是我绝对问心无愧,你明白吗?”

馀潇潇听得楞住了,摇摇头:“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事。”陈墨然笑了笑,“你先记着,等你能明白那天,自然就明白了。”

馀潇潇纳闷地说:“然姐,你这话讲得好像那种老和尚。”

“怎么?”

“天机不可泄露,要靠自己悟!”

“哈哈,可能是吧!”

馀潇潇这么一说,陈墨然第一次有了一种自己年纪起来了的实感——开始故弄玄虚了。

可是真的很难讲啊,怎么讲呢,年轻时觉得什么事都能被三言两句讲得清楚,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千头万绪,难以言说,从哪里讲起呢?

就像辛弃疾的那句词: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送走了馀潇潇,迎来了陆为,陈墨然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她知道陆为会联系她说点什么,却没想到他亲自上门,外面雨声澎湃,陈墨然给陆为倒了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