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惺惺作态
太极殿内、丹墀前的胡太后话音落下,群臣先是陷入一阵诡异寂静,紧接着便是一阵哗然,而议论之音也纷纷响起。
前方的重臣正襟危坐,没有出声议论,他们都是官场老手,尽管心底有所怀疑,却也不会像郦道元那般轻易发表异议。他们目光灼灼的盯着侍卫手中曲辕犁,心里暗自嘀咕:“这么一张构造简单的犁,真如卫铉太后说的那般厉害?”
“至少让大魏耕种完毕的农田提升一倍,产出的粮食如果往好里评估,那也是倍而增之。”乃是胡太后往乐观里说,不过她知道天下百姓如果全部用上曲辕犁,产出的粮食最少比往年增加两三成、朝廷的收入也相应的提升两三成。而前方将士只要拥有足够多的粮饷、俸禄,定能以强健体魄为大魏王朝舍生忘死、奋勇直前。
胡太后也不回御座了,她神采飞扬、笑靥如花走向数十步外的卫铉,问道:“卫卿,此犁可曾试过?”
卫铉忽地就闻着阵阵幽香传来,抬眸之间,就看到一张国色天香、艳若桃蕊的脸蛋,纵然是不施粉黛,却也难掩其盖世芳容。于是愈加恭敬的行礼道:“禀陛下,臣在上党打造十张,请经验丰富的官员和老农逐一尝试。若非如此,也不敢顶着欺君罔上、夷族之罪进献朝廷。”
郦道元胀得满脸通红,他听出卫铉讽刺自己。胡太后也听出弦外之音,她不满瞥了郦道元一眼,不过却没有说什么,又向卫铉问道:“此犁叫何名字?”
“陛下,此犁较之直辕犁,其犁辕是弯曲的;而且在此犁面前,不管多么曲折、多么难行的农田都将土崩瓦解,都能犁出自己想要的模样,是以将此犁取名为曲辕犁。”卫铉答道。
胡太后想到大魏当下,赞许道:“曲辕犁之名通俗直观,寓意良好,不错。”
凑到前方细细观看的司农卿冯穆躬身施礼道:“陛下,此曲辕犁乃是利国利民的国之重器,一旦广行天下,必将流传天下、流泽被苍生,天下百姓也将感念陛下爱民之心、颂行之德。臣为苍生贺、为大魏贺!为陛下贺。”
随波逐流拍马屁是为官重要的基本准则之一,满朝文武一听此言,紧跟着起身附和:“臣为苍生贺、为大魏贺、为陛下贺!”
胡太后对京中文武怀有极深偏见、怨念,可她又不得不用这些人,甚至想要拿下一个人,也要顾及对方家世派系、考虑拿下对方后有没有令当前局势雪上加霜,然而不能一概免职查办,并不代表她不厌恶。此刻听着几欲掀翻太极殿的巨大声浪,美好的心情一下子就不美好了。
她转过身子登上丹墀,重新坐回御座,轻轻一挥长袖,令众人停下呐喊;然后向元徽、冯穆吩咐:“尚书令、冯司农,你二人负责推广曲辕犁;务必让天下百姓明年春耕用上曲辕犁。”
“臣遵旨。”元徽、冯穆肃然应命。
胡太后看了看卫铉,随即道:“卫铉。”
“臣在。”卫铉上前几步,高声应道。他入京献曲辕犁就是为了求封赏,此刻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心底深处难免激动。
胡太后正容道:“卫卿,农事向是一国之重,你献出重器之功不亚于击溃数十万叛军;要何封赏?”
一些人听罢,都有些无语了。
别人若非忌惮大魏酷似秦朝的严厉军法,恐怕立点小小功劳都会绞尽脑汁的往大里报。可卫铉立下无数战功,但是他从未主动请封过;您这般一问,他还好意思邀功请赏?这不是欺负实在人吗?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卫铉拱手行礼道:“陛下,臣深沐圣恩,纵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如今侥幸为我大魏添砖加瓦、略尽绵薄之力,乃是臣之荣幸。臣不求封赏。”
“大魏治下,必有封赏。”胡太后对卫铉愈加满意了,很大气一挥手,说道:“朕功必赏、过必罚。今卫卿献宝有功,晋为河东开国郡公,赏黄金千两、锦缎千匹,另诏告天下,以彰不世之功。”
魏朝官制、官位、爵位异常混乱,爵位制是改了又改。景明元年(500年),宣武帝元恪在其父孝文帝的基础上,进一步优化爵位制,定有王、开国郡公、散公、侯、散侯、伯、散伯、子、散子、男、散男十一等。除开王这一级,其后的开国郡公为正一品,散公为从一品,开国县侯为正二品,散侯为从二品,开国县伯为正三品,散伯为从三品,开国县子为正四品上阶,散子为从四品下阶,开国县男为正五品上阶,散男为从五品下阶。
宣武帝元恪调整后,凡是带着“散”字的爵位,皆是有名无实的虚封,甚至连食邑、俸禄都没有。卫铉之前的河东郡公就是“散公”之一;此番晋为河东开国郡公,则是实实在在的实封。
开国郡公为正一品,与其品级对应的官职只有太师、太傅、太保,王大司马、大将军、太尉、司徒、司空。所以它看似没有半点实权,实则是无比尊荣。尤为重要的是它还有着无形而强大的影响力,卫铉仅仅只是凭借这层身份,就能做很多大官都做不了的事。
正是因为如此,故而随着胡太后这道旨意一出,殿内文武一片哗然,不少人的眼睛都红了。
卫铉也明白开国郡公所蕴含的分量、能量,面上顿时流露出感激、激动、为难、纠结状,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朝胡太后深施一礼,以复杂的口吻道:“臣谢主隆恩,然我大魏立国至今,已不轻授开国郡公;陛下之封赏太过丰厚,臣惶恐不敢受。”
一些重臣正欲出班奏陈,恭请胡太后收回成命,然而刚要有所行动,卫铉竟然主动请辞不受,这让他们无从反对。
司徒左长史、黄门郎王遵业深深的看了卫铉的背影一眼,心头暗自凛然,他已明白卫铉之意,卫铉这是以退为进,请辞不受无非是让反对者闭嘴罢了。此时要是胆敢反对,定然惹来胡太后雷霆之怒。
胡太后居高临下的端坐在御椅之上,将下方情状一览无余。卫铉脸色的变化令她不禁莞尔一笑:卫铉虽然口是心非,然而这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如果卫铉像传说中的圣人宠辱不惊、波澜不兴、漠视功利,反而叫她不敢放心了。
她心头虽然满意,但是平静的目光掠过卫铉,故作为难的向殿中文武百官说道:“卫卿品质高洁、淡泊名利,朕有心成全,然旨意已下;如改易旨意,岂非有朝令夕改之嫌?如不改易,岂非辜负卫卿皎皎之志?”
元徽看出胡太后心意,起身出列,语气铿锵的抱拳道:“陛下,先贤固然有‘君子有成人之美’之言,然而治国治民理当攻必赏、过必罚,以卫行台献宝之功,足以胜任开国郡公之爵,如陛下因成全卫行台品质,更张改弦,恐天下人不服。如不改易,天下子民必因陛下赏罚分明而欣然效力。是故,臣请陛下一如旨意赐封卫行台。”
清河王元亶也是出列,正色道:“陛下,尚书令所言极是,臣附议。”
“臣附议。”一旁的太后党羽见状,也是纷纷出班附议。
胡太后大悦,向卫铉道:“卫卿,二者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勿再推却。”
“陛下,若非尚书令发出警示之言,臣还不知所涉乃大;臣谢主隆恩。”卫铉感激的拜了九拜,而后又向元徽、元亶等人团团一礼。
“卫卿年少,不知个中紧要,情有可原,平身罢。”胡太后沉吟一下,将一双威严的凤眸投向文武百官道:“诸卿,尔等当以卫卿为楷模,尔等若是为我大魏建立功勋,朕不吝封赏。”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
“此事既了,散朝罢。”胡太后言罢,从御座上起身。。
“臣恭送陛下。”群臣纷纷起身行礼。
胡太后向一名女官交待一句,然后在宫娥、中官簇拥下,离开大殿。
黑压压的早朝队伍甫一走出太极殿,便三五成群的结伴奔向自己所在的官署,前去处理今天的公务。
卫铉看到大殿门口空空荡荡的,一时却有些进退维谷,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按昨天诏令去见胡太后,还是直接返回鸿胪寺驿馆。
“河东公。”卫铉正自徘徊之际,一道清脆婉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名眼若晨星、清丽出尘、肌肤胜美的女官从大殿内款步出来。一身穿华美宫装、一条佩有银珰锦带将纤细腰肢高高束起,将斯人婀娜身姿衬托而起;在风雪中飞舞的衣襟锦带,使她仿佛是从画卷走出的凌波仙子一般。
近到跟前,那一双晶澈莹润明眸倒映出宫灯彤彤烛光、卫铉面容,女官见卫铉看来,欠身行礼道:“河东公,陛下有事相商,请河东公随下官来。”
“多谢尊驾,敢问尊驾如何称呼?”一听此话,卫铉不用选择了;他本想塞个包着几颗明珠的佩囊,见对方气质优雅,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官,遂绝了此念。
“吾名元季聪,承蒙陛下恩赐,今为颍阳县主、侍诏。”元季聪是清河文献王元怿之女。
元怿是一代贤王、贤臣,死于元乂和刘腾发动的“宣光政变”之中,胡太后再度临朝后,不仅让元亶承袭清河王之位,还册封其嫡女元孟蕤为长安公主,元仲蒨为博陵公主,元季聪为颍阳县主、内宫侍诏。
“原来是县主当面,有劳了。”
“不敢,河东公请。”
“县主请。”
。。。。。。。
卫铉随元季聪自太极殿一旁的西阁门而入,沿着绵长回廊向皇宫深处而去。途中经过的独立存在一座座宫殿群落巍峨雄伟、绮丽恢宏、气象森严。
行至一座风格迥然不同的宫殿群落南门前,元季聪和门前几名按刀而立的女侍卫交待一声,便引领卫铉进入其中,院落正前方的主殿高五层,层层叠叠的屋脊宛如波浪一般连绵起伏,飞檐翘角形如雄鹰展翅,气势凌人。
时降鹅毛大雪,元季聪和卫铉一前一后从旁边的抄手游廊走向题着“成武殿”的大殿。
两人来到大殿门口,元季聪转身道:“河东公,陛下需要更衣,下官带你进去吧。”
卫铉跟她迈过门槛,踩着殿内地毯绕过一排山水屏风,从侧面进入一座宽敞雅致、精美奢丽的偏殿。刚在元季聪招呼下坐在茶案畔蒲团上,就有宫娥奉上香茗、糕点。
“河东公先吃茶点裹腹,稍等片刻,陛下就会过来。”元季聪交待一声,径自坐到紧靠右壁的案几之后,开始翻阅码得整整齐齐的奏疏。
一时间,殿内进入一片安静。
卫铉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谈多久,他为了防止胀尿,并没有享用茶点。不过他不乏耐心,于是精神抖擞的挺直腰杆,一边静静等候,一边默默梳理今天之所得。
他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既不是河东开国郡公、黄金千两、锦缎千匹,也不是诏令天下后获得的名望,而是就近见识到胡太后的魄力、谋算、实力。
从今天朝会来看,她在朝堂上的势力、实力不但不像自己所想的弱小,反而十分强大。元氏皇族除了高阳王元雍以外,同样权势滔天的元徽、元悦、元彧、元谌、元亶、元悌、元劭、元宝晖都站在她这一边。如果再加上负责抵御南梁的安丰王、东道仆射大行台元延明,少说也有八成皇族势力支持她。由此也能看出胡太后的政治手腕极为出色,若她好生经营不犯浑,魏朝也许真的可以破而后立、浴火重生。
元季聪一一阅读书案上的奏疏,然后按重轻急缓分门别类,以便胡太后和女侍中阅览、批注、回复。
她放下一本奏疏,蓦然一抬眸,竟然发现卫铉腰杆儿依旧挺拔,宛若一尊雕像那般跪坐原处,可见他的坐卧行走都受过严格训练,故而早已养成良好习惯,使得言行举止时刻透出一股雍容尊贵气度。
“沙沙沙。”便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阵踏雪声。有人高声喊道:“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