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人间百态
闾阖门是皇城正南门，也是皇城最为宏伟壮观的建筑群落。这座建筑群落呈“冂”字型，整体上由左右对称的三出阙、宫门三大部分组成。下方台基南北深五十五丈，东西宽九十九丈，之后是往两侧延伸的高大宫墙。宫门进深二十丈，分有左中中三门，三门在二十丈深的门洞内各有三道上下收放的铁门。
三出阙上面建有阙楼，宫门之上则是高达五层的闾阖门门楼，门楼两边是高三层的朵楼。所有这些建筑尽皆高大坚固，便是投石车发射的石块也奈何不得。
在整个皇城之内，闾阖门是最为坚固的存在，只要在城上建筑部署数百人，城下纵有千军万马，也无法将其攻克。
初六巳时末，胡太后坐在东边阙楼之内，俯瞰着聚集而来闲杂人等。只见闾阖门广场、十字路四个路口人山人海、人头攒动，里墙之上也坐满事先到来的看热闹的人，若不是禁卫奋力维持秩序，只怕他们早就为了一席之地、有利地势而大打出手。
胡太后居高临下，视野开道，当她发现街道两旁光秃秃的大树也挂满人的时候，深感好笑的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蓦然之间，一棵大树侧翻而下，连人带树的砸向下方人群，惹来一阵惊叫、谩骂。
“噗！”胡太后一下没忍住，一口茶汤喷了出来。她也顾不上失不失态，连忙向一名英气勃勃的武将吩咐道：“东海王，令树上那些人通通下来。”
“末将遵命。”东海王名叫元顼，乃是显祖献文皇帝之孙、北海平王元详之子，以车骑将军之职掌管一部禁军，闻言连忙前去安排。
不远处，几名出自宗族的年轻女官叽叽喳喳、窃窃私语。
“我听大监说，河东公与莒犁一见钟情、两情相悦；苦追而不得的冯轩异常恼怒，故而向河东公下战书。”说话的女官是元明玉。
“后来呢？”一名穿着一袭低级官服的女官双眼充满同情之色，她叫元季明，乃是元怿庶女、元季聪的异母妹。
元季明今年只有十四岁，受封安德县主，脸上婴儿肥未褪，俏丽中带着稚气，满是稚气的小脸还带有羡慕之色。她羡慕元莒犁有卫铉这样一个名满天下为其决斗，同时也想拥有这样一个气吞山河的意中人。
元明玉振振有辞的说道：“河东公英雄了得、宁折不屈，岂能放弃心爱女子？于是他接下战书。”
一旁的元季聪啼笑皆非，她昨天就在卫府，明白这场决斗的前因后果，事情的真相也不是元明玉所说这些，只是见到众人都犯起了“花痴”，自然没有去拆穿。不过有件事倒是要和元季明择机详谈。
元季聪和元季明十分亲近，两人的母亲也是同甘共苦的姐妹，她现在财大气粗、拥有豪宅，于是打算把“姨娘”一起赎买，好让母亲能够和良友继续作伴。只是此事还得与元季明、“姨娘”商量，如果她们母女舍不得清河王府的荣耀、忽略了自身的危境，那就没有办法了。
几个怀春少女正说得起劲，下方忽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一般的响声，元明玉忙道：“决斗双方好像来了，我们别说了。”
元季聪心弦骤然一紧，贴在腹部的双手死死攥在一起，一双明眸满是担忧之色。
。。。。。。。
卫府所在崇会位于闾阖门东南方、冯府所在的永安里位于闾阖门西北方，卫铉和冯轩不分先后的带着队伍从两个路口、从禁卫隔出来的通道策马走向闾阖门前的空旷地带。
冯轩不料这么多人前来围观，迎着一双双充满神情各异的目光，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冯兄，千万不要紧张、千万不要受到这些局外人影响啊。”袁秀见他神色不对，心头也跟着紧张。
冯轩毫不犹豫的说道：“我不紧张。”
“我紧张啊！”袁秀苦笑着着说道。他们袁氏赌坊为了争夺赌资，早早就开了盘，而且赔率十分吓人。如果冯轩赢了，赌客算是输了；如果卫铉赢，则是一赔三十三。他昨天从冯府回到家中之时，袁氏赌坊已经收到价值一万八千多四百多两黄金的赌资。下注的赌客以名门和权贵子弟为主，且都买卫铉赢，如果卫铉赢了，袁氏根本赖不了账，只能赔出六十万零七千二百多两黄金。
这个数目，足以让袁氏倾家荡产。
“放心吧。”冯轩深吸一口气，策马向前。
卫铉久经沙场，自然不会受到观众的影响，待他带队进入圈出来的“擂台”，一名禁军都伯策马而来，高声问道：“哪位是河东公卫铉？”
卫铉勒住马缰，回答道：“我是卫铉。”
都伯行了一礼：“河东公，决斗时间将至，都官尚书请你亲自签订生死契。”
“卫天、卫地随我来。”卫铉看了众人一眼，笑着说道：“你们等我凯旋归来。”
说着，一夹马腹，奔向“擂台”正前方。
冯轩身穿黑色明光铠、头戴黑色斗兜鍪(mou)，他已经在生死契上在生死状上签字画押，正与袁秀、堂弟冯信站在案几一旁，一双目光冷冷的盯着卫铉，仿佛是在看一具尸体。
卫铉不作理会，下马上前。
“河东公，你看看契文，如果没有问题，便签字画押吧。”袁翻将三份生死状递给卫铉。
“有劳袁尚书。”卫铉拿在手中一看，见上面的内容相同，没有什么陷阱，便放在案几之上，然后提笔写下名字，印上手印。
袁翻验看无误，将一份交给卫铉、一份交给冯轩，自己留下一份保存。
卫铉把生死状交给卫地，然后向冯轩问道：“要不要相互搜身？”
“时候也不早了，用不着这么麻烦。”冯轩冷冷的说道：“价值五万两黄金的赌注，我已经带来。”
“我也带来了。”卫铉看了看冯轩亲友团跟前的十多只箱子，他转身上马，从卫天手中接过五凤朝阳刀，徐行了数十步，来到“擂台”中间。
冯轩也策也来到对面停下。
“时辰已到，击鼓。”袁翻一挥手，大声向鼓手下令。
二十名鼓手同时奋力击鼓：“咚、咚咚、咚咚咚……”
“杀了他、杀了他。”四周数万人听到鼓声，顿时沸腾起来，他们挨冻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驾。”冯轩一夹马腹，举着马槊朝卫铉杀来。卫铉亦是纵马迎上。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咚咚咚咚”的战鼓声，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冲刺而出的两名骑士，身子却是一动不动。
冯轩紧咬嘴唇，面色一片狰狞，胯下战马越来越快，如风驰电掣一般。马槊槊锋上闪烁着森寒冷光，从正前方如毒蛇一般刺了出去。槊尖吞吐闪烁不定，忽然舞成三个槊头，改从腹部挑向卫铉前胸。
这就是好槊和劣槊的区别所在，好槊的槊杆轻便、结实、柔韧，刚中带柔，用槊高手可以在瞬间舞出十多个槊头，让人真假难分；而劣槊槊杆硬梆梆的，只能直来直去，运行轨迹非常分明。
冯轩这一槊狠辣歹毒，凶悍而致命。卫铉反应不谓不快，身体微微前倾，反手一刀挑在槊锋上，企图用刀锋上的突刺将这一槊的力量卸去，岂料含恨而来的马槊下沉少许后依然向卫铉扎了过来。
卫铉微感惊讶，冯轩的臂力有些出乎意料，但也仅此而已，双臂一使力，威猛绝伦、气震山河的一刀奋力一绞，将槊锋移向左侧，随即一挥五凤朝阳刀，如若顶级槊杆的刀杆弯成一个弧度，使刀尖刺入冯轩右胸，刀尖没有透铠而入，竟是借助马势把冯轩顶出马背。战马继续向前，顶着冯轩前冲的刀杆承受一两百斤重要，弯成了拱形。
冯轩面露扭曲狞笑，然而他必杀一槊却没有带来刺中实物的感觉，眼前连卫铉的身影也消失了，紧接着一股剧痛从胸前传来。
卫铉的五凤朝阳刀刺穿他了坚韧的铠甲，却刺不穿内甲，但是那霸道的力量仍然通过内甲传到他的身上，巨大的力道让他凌空口吐鲜血。
双马交错而过，卫铉疾奔的宝马在力的作用下，速度自然而然的慢了下来；人马顶着冯轩冲出数丈距离，卫铉猛然一收五凤朝阳刀，冯轩掉了下来。从其身下穿过的卫铉看也不看，凭着直觉就是反手一刀，斩下冯轩的头颅。
这一战看似繁琐，实际上只是发生在瞬息之间。绝大多数观众都反应不过来。他们只是看到双马交错、只看到冯轩凌空飞出，随即就落在地上，甚至连冯轩被卫铉一刀两段斩杀于地都不清楚。
卫铉调转马头，缓缓走到冯轩尸首旁边驻马，目光平静看着冯轩无意识颤动的身躯，仿佛是在看一截被自己斩断的木桩。
随后，卫铉轻轻一夹马腹，催马离开“擂台”，小跑着走到“亲友团”跟前，随手将五凤朝阳刀交给迎接上来的卫天，下马走向尔朱英娥、尔朱女英等人。
他看了看淡定自若、一脸无所谓的尔朱英娥、小酒窝；又看了看双眸紧闭、瑟瑟发抖的尔朱女英与徐月华、修容、艳姿，不禁笑出声来，狠狠地把尔朱英娥揽在怀中，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说道：“娘子，我赢了。”
尔朱英娥看似淡定自若，事实上她紧张得要死，只不过为了维持大娘子的身份，只好强撑着。此刻被未婚夫搂在怀中，才开始后怕的瑟瑟发抖，软得一丝儿力气都没有，可她嘴硬，故作淡定的说道：“理所当然，若不然，我也不会带着女英她们狠狠下注。”
卫铉没有拆穿，直到她平静下来，这才缓缓松开。而后向韦孝宽、李穆、卫地等人吩咐道：“派人将冯氏那些箱子给我回来。”
围观的数万人此时早已嘘声一片，他们本以为是一场精彩的龙争虎斗，所以早早跑来占位子、争位子，却不料决斗竟然这么简单、这么迅速、这么没看头。至于冯轩的死活，他们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买冯轩赢的人大有所在，他们面对这种结果，直将冯轩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气恨交集将契文撕碎扔下。
。。。。。。。
闾阖门阙楼，侍书元蒺藜重重地一拍扶栏，咬牙切齿的抱怨道：“废物，真是废物啊。”
内宫也有人偷偷开盘，很多负责“拉客户”宫女和宦官到处忽悠人。元蒺藜比较贪财，她听信了所谓的经验之谈，拿出全部私房钱下注，而且还是押冯轩赢。如今好了，输得清洁溜溜，肝肠寸断。
元季明闻言，张开双眸往下一看，发现雪地上除了一摊耀眼夺目的血迹之外，“擂台”已经没有人了，她向元季明怯生生的问道：“阿姊，谁死了？”
“冯轩死了。”元季聪自始至终都看了，虽然她也看不出所以然，但是她明白卫铉赢了。
元季明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悄悄的问道：“阿姊，我们是不是赚了？”
“赚了。”元季明也拿出两斤金子在宫内下注，不过她并没有随波逐流、盲从盲信，而是特立独行的赌卫铉赢。再从一比二十的赔率来看，元季聪一下子就赚了四十斤。
元季聪现为侍诏，同时是胡太后倾心培养的未来的女侍中，她相信私自开盘的大监也许敢赖别人的账，但是绝对不敢赖自己的账。
妹妹元季明就可怜了，她是一个没有品级的低级女官，与普通宫女无异，所有家当加起来只有三十一贯。她虽然听了姐姐的话，押卫铉赢。可她穷，只敢拿六贯下注，然而现在平白赢了一百二十贯，她已经很满足了。
……
阙楼主楼那边也在议论，一身铠甲的李神轨点评道：“陛下，冯轩臂力不够、临战经验形同于无、所用路数也不实用；他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不但没有留下后手的猛攻猛打，还用了花里胡哨的招数，故而被河东公抓住机会，一击得手。”
“河东公是典型的沙场宿将的战技，看似平平无奇、乏善可陈，实则是最为实用、最为可靠的战技；让末将感到惊讶的是河东公，他那么瘦弱的身子居然拥有惊人力量、惊人爆发力。”
李神轨是统帅，并不是以武力见长的、冲锋陷阵的悍将，他想了想，又说道：“冯轩身着铠甲，少说也有两百斤，可河东公竟然轻而易举将他顶飞出去，其力量太惊人了。从刚才那简短却又激烈的战斗来看，若是将末将换成冯轩，末将不比冯轩好多少。令人遗憾的是河东公的战马，战马停滞了一会儿，可见它的力量不够、暴发力也不行。”
胡太后视力极好，也看出一些门道，只是她毕竟不是武将，看不出一些细节，此时听到李神轨一说，方才明白过来；她向一旁的琅邪公主吩咐道：“诸国今年进贡六百多匹宝马、一千多头骆驼。你让人送二十匹宝马、三十头骆驼给卫铉；另赐十盒螺子黛给尔朱英娥。”
魏朝的外交也不差，即便现在江河日下、内战连连，可是去年年底除了北方柔然汗国、西方西域诸国，东北的库莫奚、契丹、高句丽，就连波斯帝国也遣使入朝朝贡了。他们带来的贡品多以骆驼、战马为主，余者都是该国特产。
胡太后说的螺子黛就是波斯独一无二的特产，一盒装有龙眼大小的螺黛在京城波斯店邸、粟特店邸能够卖出三十多两黄金。而波斯人和粟特人只需小小一盒螺黛，就能从魏朝换走无数匹既耗时又耗力的、精美细腻的绸缎。
如果从对外贸易的角度上说，劳动密集型的魏朝是亏得大亏特亏。然而消费得起螺子黛的名门世家、达官显贵，显然不会在意这个问题。
“臣遵命。”琅邪公主应声而去。
胡太后看着人声鼎沸、慢慢散开的人群，不禁想到卫铉编写的官制上说的科举、武举。
包括科举、武举在内的官制，胡太后此前都不敢碰；但是人们对决斗的热情，也让她有了别样心思。
魏朝如今的文武官员都是出自门第高、门第好的名门世家；而寒门、豪强、民间出身的文人武士被他们压制得动弹不得。若能借着势头办一场“以武举才”的武举，定能吸取许多才华横溢、无依无靠、远比名门子弟纯粹可靠的武士。
那些门第不好的武士若能在大比中决胜而出，她虽然不能立刻用在要职之上，却也能加以培养，慢慢提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