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太后想被冒犯
卫铉有眼不识金镶玉、身在宝山不识宝;元天穆却知道“河东卫氏”无形的影响力、无形的潜力和势力。如果他俩一同从太守起步;哪怕他是皇族之一,也玩不过卫铉。然而卫铉竟然不知道。
卫铉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知道很多集团公司的创始人因为借了太多势,最终被股东给轰走;而他正处于起步阶段,连自己势力都没有,此时借了太多外面势力的话,肯定会出大事。
他认为外面的势力可以借,可是不能借太多、不能依赖太多,但前提要有七成势力忠诚于自己;若不然,结果就不是被轰走那么简单了。
“州府卷宗室有各郡户口、户籍、田亩、贡赋等等资料,贤侄若有兴趣,不妨拿去参详参详。”上党郡隶属于并州,卷宗室的资料比较齐全,这里有的,洛阳未必有;然而官府对于这类文件、卷宗看得极重,一般官员根本没有资格查阅,可元天穆显然不是一般官员。
“多谢伯父。”卫铉欠身道谢,又问道:“但不知上党郡有多少户人家?”
并州只有太原、乐平、乡郡、襄垣、上党五郡,除开太原和乐平,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就是上党郡了;元天穆作为并州刺史,对五郡的概况十分了解,随口就说道:“自高祖孝文皇帝立下三长制,我朝每隔四年便校正一次户口,最近一次是神龟元年。当时的上党郡有三万七千九百三十七户、二十一万七千六百余口,正光四年六镇作乱,太原和乐平、乡郡百姓纷纷南迁上党逃避,后来虽然有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但是还有一万六千五百多户太原和乐平北部的百姓看到肆州不太平,便定居于上党。”
“上党不受战乱荼毒,人口变化不大;加上南迁的一万六千五百多户人家,估计有五万四千户、三十万人左右。”
“竟有这么多人?”卫铉又惊又喜,心中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对于军队而言,万一粮饷不足,那就只有三条路可走,要么是向外扩张,要么劫掠百姓,要么就是裁军;舍此之外,再也没有他法。而大魏王朝的农牧产能虽然不高,但是三十万人养上满编后的新军却是绰绰有余了。
“正常得很。”元天穆笑着说道:“神龟年间校户时,在册人口计有五百多万户、三千一百多万人。这还不算北边军镇府户、民屯户、牧户、僧尼、寺院附户以及官府供役的杂户、伎作户、乐户、盐户、金户、流民、世家门阀和达官贵人的奴婢等等,如果全部累计起来,我大魏当年少说也有六百多万户、三千五百万人。”(《中国人口史》)
沉吟半晌,元天穆又说道:“我大魏与南梁现以淮水为界,较之汉末,连半壁江山都算不了,上党作为富庶的上郡,有三十万人并不算多。即便是有五十多万人,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卫铉想了想,问道:“可是因为洛阳、冀州?”
神龟二年七月,太白犯角。角,天门也,是为兵及朝庭。占曰‘有谋不成,破军斩将’。是月,侍中元乂矫诏幽太后于北宫,杀太傅、清河王怿。八月,中山王熙起兵诛元乂,不克遇害。
明春,卫将军奚康生谋讨乂于禁中,事泄又死。是冬,诸将伐氐,官军败绩。
正光二年,冀州反。
……
元天穆沉默老半天,这才长叹道:“自神龟二年七月起,洛阳左右、黄河南北很乱,非常乱。死掉的人,也绝非纸面上那几个臣子和将军;乱的,也不仅仅是洛阳。尤其是中山王熙起兵那次,黄河以北的河内郡、安平郡全部受到波及,老百姓不想死,怎么办?只能往北方的上党跑了。”
卫铉心知元天穆心情不好,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北魏是元家的基业,可如今败坏成这个样子,怎么愉悦得起来?转而问出了自己的好奇:“伯父,南梁有多少人?”
元天穆说道:“萧衍得位不正,不敢检查户籍,却从整理士籍入手,依据东晋贾弼之所作《士族谱》、宋刘湛所作《百姓谱》,设立谱籍,改定《百家谱》,东南士族另立一部,不在百家之内。他能定百家士族和东南士族的谱系,却不能防止富民纳贿改籍。结果是百家土族和东南士族、冒名士族并存,各按自家势力盘剥百姓。”
“百姓为了避免重役,或投靠士族作附隶,称为属名,或投靠寺院作附户,足见桓温首创土断至萧衍定《百家谱》,士族都在和南朝官府争夺民户,而朝廷却不能改变这个形势。也就是说,南朝人口实际是增加了,然官籍上却看不出人口增加。若按宋、齐来比,南梁实际人口当有一千六百万至两千万人左右。”
卫铉默然点头,大魏王朝藏匿人口的现象也非常严重,比如说他——小小一个卫家庄,竟然养了两三百个不在官籍之上的人。他只需解决黑\/户温饱,就能让他们当免费劳力,而这些劳力其实原属于朝廷的。
但是对于黑\/户而言,其实也是好事;因为黑\/户交不起沉重的苛捐杂税、受不了没完没了的徭役兵役劳役,这才放弃了家园。有“大树”依靠以后,至少不用担心饿死、冻死、被打死,而且每天的工作量还少了很多很多。
所以他们现在名为奴隶,可日子实际比“民”还要好过,若是受人欺负的话,主人家还会帮他们出头。
这也是老百姓自愿当大家族奴隶的根本原因。
撇开此事,卫铉问道:“伯父,印信既然已经到了,我要做些什么?”
“最该做的就是向朝廷写一封谢表。”元天穆顿了一顿,又叮嘱道:“朝廷决定将你当成少年英雄来宣扬,我不知道至尊有没有机会看到你的谢表,可太后绝对看得到。而太后多才多艺、雅好文学,你写华丽一些、恭敬一些、谦卑一些,却又不能有失自家风采。”
“这样的谢表太难了,我不会写。有没有范文参考?”卫铉听得有些抓狂;这种命题作文实在不好写,总不能像苏轼那样来一彷《到黄州谢表》吧?
元天穆双手抱胸,身子微微后仰,好整以暇的看着卫铉,戏谑道:“你连《太原赋》这等雄文都写得出来,区区一封谢表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抄袭的。”卫铉如实道。
元天穆不信,以为是托辞,说道:“趁使臣还在,今天就把谢表写好,让他们带回京城便是。不能再拖了。”
“伯父,你看这样行不行?”卫铉看出元天穆不拘小节,又当自己是晚辈子侄对待;而晚辈嘛,有时在长辈面前傻一点非常好,故意道:“臣本道士,诵经于河东,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天子。至尊不以臣卑鄙……”
改编到这儿,卫铉卡住了。
元天穆目瞪口呆的看向卫铉,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看傻子一样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卫铉:“下一句是‘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你接着编、接着改,我听着呢。”
元芷兰刚从里间出来,正好把两人的话听个了正着,忍不住“噗嗤”一笑,柳叶秀眉下的美眸熠熠生波,浅现几分笑意。心想:此人果如阿英所言,当真是特别。
《出师表》很多人都知晓,改编不了;可是惨之雄文《陈情表》却可借鉴一二。
事实上,卫铉原身也很惨的;而他从铁疙瘩满天飞、满地跑的时代来到大魏乱世,那就惨了。
这里是元天穆设在州府的书房,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卫铉拿了一张草纸、一支铅笔,然后像前世那般手握铅笔,开始打草稿。
等他写完,元天穆拿起纸张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铉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出身微寒,处草芥间,行飘萍上。少小双亲见背,幸赖叔祖抚养,免遭夭折之厄;五岁闻边关事,遂习文武艺,读诸子百家,攻兵书战策……今沐至尊厚德,伏蒙敕旨除授太守职,赐河东郡公爵,佐理上党军政,列官陟于河东;谨当训兵务实,枕戈待旦,仰报至尊隆恩……谨奏。”
以上自述,中规中矩。接下来的内容,却让元天穆双手一抖,把给纸张都丢了出去。
元芷兰拾来观看,霎时一脸骇然,只见后文居然是“欣闻圣后精通百家之所长、善诗辞文章之妙,诚惶诚恐赋诗一首,以报万一‘贤淑太后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儿孙个个都是贼,偷得蟠桃奉至亲。’”
看到这个打油诗,元芷兰震惊难言,目瞪口呆。
她终于知道父亲为何震惊成这个样子了,概因卫铉实在是太过大胆了,居然连太后都敢调戏。
元天穆定下心神,难以置信的向卫铉说道:“你不会来真的吧?你知道吗?如果此诗落到太后之手,大都督也保不住你。”
卫铉神情笃定的说道:“如果换作别人,我多半会死;太后不同,她要是看到这首‘诗’,多半畅快大笑,有可能还会赏赐于我。”
“却是为何呀?”元天穆都要被整崩溃了。
“你们不懂太后,她现在在民间的口碑虽然好,然而至尊成为太子之前,她始终是一个多才多艺、温柔娴熟的女子。先帝封至尊为太子后,她就变了。”卫铉目视欲言又止的元天穆,接着说道:“很多人都说她野心勃勃、利欲熏心,这种说法没错。可是很多人都忽略我朝‘子贵母死’制。”
“我朝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其母就要被处死。此制之下,宫中妃嫔一旦怀有身孕,都祈求苍天保佑自己诸怀的是公主,而不是皇子;有的妃嫔因为害怕自己生下皇子,于是吃药打掉腹中孩儿。而至尊出生前,宣武帝也有很多皇子,可是他们尽数夭折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些皇子的母亲惟恐自家孩子成为太子,故而让自己的孩子夭折了……”
“太后没有让至尊夭折,自己又不想死,只有想尽一切办法自保了,而自保的最佳良方,就是执掌大权。有了说一不二的大权,谁敢弄死她?”
“她得以活到下来,靠的就是权;再加上又被幽禁过,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以权谋之。她现在除了权,什么都不敢信,谁敢反对她,她就视对方为要弄死自己的敌人。此等情况下,谁敢忤逆于她?”
元天穆无言以对:卫铉这个角度,却是他从未想过的事儿,然而他没有办法反驳。毕竟胡太后也是人,而人都怕死,她不想死,只能让自己的敌人死了。
他默然半晌,皱眉询问道:“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与你这首‘诗’何干?”
“对于太后来说,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乍一开始,她也许乐在其中,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然而久了,就腻了。”卫铉启齿一笑:“此理,其实与伯父一样。伯父家里一定有很多美丽婢女、一定有很多技巧精湛的歌姬舞女,可是伯父肯定去‘勾栏瓦舍’听过曲、观过舞,不是说‘勾栏瓦舍’的歌舞超过家里,而是家里来得太容易,没意思。”
元天穆呆了一呆,又见女儿一眨不眨看着自己,霎时就老脸通红。
卫铉见状,立时知道自己猜对了,正要继续说话。元芷兰却是向父亲问道:“阿耶,你们男人都这么贱吗?”
元天穆呆若木鸡,面红耳赤。
“噗”的一声,卫铉喷笑而出,他语速飞快的说道:“人都是这样贱,不分男女,你阿耶如此,太后也不例外。她高高在下久了,什么都乏味了,难免寂寞空虚冷、难免产生猎奇之心。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小小的冒犯她一下,她反而觉得有意思、反而高兴。然而没有人敢。”
元芷兰不谙世事,不理解。
元天穆却是听懂了,心想到“此子对人心的把控,着实是惊人”
念及于此,不禁看了看女儿一眼,暗道:女儿单纯,不能让她与这小子接触,否则的话,哪怕被这小子给卖了,还傻乎乎的帮着数钱。
卫铉犹自不知元天穆已将自己视作危险人物,更有了把女儿藏将起来的念头;然而他现在却对元芷兰产生了深厚兴趣,并且打算让她帮助自己开发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