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家祖卫青?
见过礼,元天穆也没有把元芷兰轰走。而元芷兰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内,连看都不看父亲和卫铉一眼。
元天穆不以为异,女儿一旦专注起来,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全部封闭得一干二净,你想让她注意到你都难;也是因此,她学什么都快;有时,连他都羡慕女儿这种过人的天赋和本事。
初次见面,元天穆对卫铉感观极好,寒暄过后,他微笑道:“至尊为激励将士作战,加封了一批有功将校,卫将军亦名列其中,得授上党郡太守、河东郡公,印信等物已达州府,不过你刚刚回来,且使臣还在晋逗留,明早正式领取也不晚。”(注)
“多谢刺史。”卫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得知此项任命到达晋阳,而且还多了一个郡公的爵位,仍然十分兴奋。
“此乃你的功劳,也是大都督努力的结果,与我无关。”元天穆并不居功,他目视卫铉,笑着说道:“你一少年,忽闻此讯,却能冷静待之,难得。”
“他装的,实际高兴得要死。”元芷兰根据自己的理解,画出了“墨子木鸢”的构造、零部件,可她觉得自己画的东西不可能让“木鸢”飞起来,于是便默默关注起了父亲和唯一好友的未婚夫。
她十分较真、不通人情世故,以为父亲真的不知道,于是随口就把自己看得到的给说了。
卫铉功夫还不到家,一听此话,顿时尴尬得要死。
“哈哈。”元天穆畅快大笑,给了卫铉一个台阶:“此后终于有一个立足之地了,确实可喜可贺。换作是我,我怕是高兴得跳将起来。”
卫铉有了台阶下,随口问道:“刺史,这位是……?”
“吾女芷兰,英娥最好的姐妹。”元天穆看到卫铉脸都红透了,不欲其难堪,顺势道:“兰儿不通人情。贤侄勿怪。”
“不敢。”卫铉也弄错了,他开始还以为元芷兰是元天穆的宠妾,没想到她竟是元家千金,难怪这等孤傲。
元天穆为这乖巧又古怪的女儿操碎了心,此时想到女儿只有尔朱英娥这么一个朋友,日后肯定要与卫铉有所接触,他为了避免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如实道:“小女痴迷园艺、术算、墨工,想法十分奇怪,他居然相信墨子的木鸢、鲁班的木鹊确实能飞,现在之所以造不出来,是当时的机关术已然佚失,如今的能工巧匠通通不如墨子、鲁班。”
“与她说一代比一代强,她则反驳说‘如果当真是一代比一强,为何春秋战国以后没有出现老子、庄子、孔子、孟子、荀子、墨子、鲁班这等宗师?现在的大师连诸子留下的论著都学不到家,凭什么说一代比一强?凭什么说古不如今?’”
“她这么说,归根结底还是相信木鸢、木鹊能飞。而且异想天开要把木鸢、木鹊做出来。”
卫铉诧异的看了元芷兰一眼,这个高冷妹子的想法对于北魏人来说,确实很奇葩;也难以让人相信、难以让人接受。但是他来自铁疙瘩上天入海的年代,当然知道技术和动力等等到位的话,木鸢和木鹊都能飞。
念及此处,他向元天穆说道:“刺史,娘子的想法和思路是对的。”
元芷兰很希望得到认可和支持,可她认识的人都说自己异想天开,乍一听到卫铉此话,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她猛地站起身来,惊喜道:“你认为我没错?”
“娘子的思路不但没有错,而且相当精确。”卫铉点了点头,说道:“比如说纸鸢,它在风的作用下,照样飞了起来;箭矢在弓和弓手力度下,它也飞了。还有水车、水磨,也在水的推动下,能够自行运转。而沉重的柚木、楠木,只要放到水中,它们就往下沉,可是做成大船,也不是在水上飘了吗?……所以娘子没错。”
“至于木鸢和木鹊,只要用力道足够大的弩具往天上射,它们照样能够飞得起来;关键是如何才能让它们变成‘强弩之末’之后,还能继续飞行。”
元芷兰尽管比普通人冷静冷清,可终究还是一个希望得到认可的执拗少女。她的想法第一次得到认可,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哭着跑进了屏风后面的小憩室。
别说是元芷兰了,便是元天穆听完卫铉举出来的例子,以及那个“关键”,也从全然不信,变成了半信半疑。他轻咳一声道:“小女失态,贤侄勿怪。”
“理解。”卫铉欠身道:“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再苦再难都不怕;怕是亲人的不理解、不认可。一个人被亲友怀疑久了,要是忽然得到认可,情绪就会崩溃。小娘子哭出来说好了,刺史不必担心。”
元天穆点了点头,他古怪的看了卫铉一眼,说道:“你小小年纪,居然懂这些?”
“我家弟妹多,与他们处久了,便有了一些感悟。”卫铉说道。
“我与大都督的关系,虽不能说人尽皆知,可你绝对知道,私下里,随英娥称我阿伯即可。”元天穆笑了一笑,强调着说道:“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自己人、至亲亲人,以后与我说话不用遮遮掩掩,不必拘束。你有何需要,但可直言。”
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他现在和尔朱荣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中枢那些人一旦提起“元天穆”,就说他是尔朱荣的人。若尔朱荣有朝一日倒台,尔朱荣可能不会死,但被视“爪牙”的他,必死无疑。所以面对尔朱荣信重、自己也觉得不错的卫铉,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伯父。”卫铉欠身道:“伯父能否将这套《吴子》借我阅读?”
“这套《吴子》,以及天宝批注的《六韬》、《孙子》、《尉缭子》、《司马法》、《战国策》,都是他拿来向我炫耀的物件。我现在全部赠送于你。只要你爱读书,便是将所有藏书搬走也无妨。”元天穆目视卫铉案上那一卷《吴子》,又说道:“天宝的军事批注,我是无从挑剔的,但是他的内政之见,一言难尽,你可千万别信。”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天宝打仗的本事,我是拍马难及。可他那内政之见很不对,比、比兰儿说的木鸢飞天还要离奇,你千万别信。”
听着此话,卫铉感觉十分耳熟:因为类似的话,尔朱荣也说过,区别的尔朱荣十分认可元天穆的内政水平,却把他的军事水平贬得一文不值。到了此处,则是反着来了。
由此一想,卫铉都有点替自己担心了:他感觉这两人迟早会狠狠打上一顿嘴炮,而裁判就是他。要是他当时偏向尔朱荣,尔朱荣高兴、元天穆不满,事后,尔朱荣收拾他。反之,亦然。
定下心神,卫铉转了个话题,问道:“伯父,上党冯氏会不会成为我最大障碍?”
“理论上是。但你是朝廷任命的上党郡太守,有权审判和处置上党不法之徒,只要你按依律办事,那就占了情理、法理、大义,若上党冯氏明明触犯律法却不服,哪怕他们告到朝廷,咱们也不怕。”元天穆给卫铉壮了胆,又微笑着说道:“上党冯氏与太行山以东的长乐冯氏相互依仗之余,也有极大的矛盾,这也是你可以利用的地方。此外,新军剩下的三千个名额,你也不用在并州募集了。”
卫铉心下一动,问道:“太行山、滏口陉以东?”
“不错。”元天穆颔首道:“滏口陉以东是相州、定州,此二州是六镇军民集中之地,他们虽然对朝廷异常不满,可是他们名将辈出、能征善战,说他们是天下最厉害的勇士也不为过,若你依仗地利之便,给河东拉来三五万六镇军民、三五十万河北军民,那便是天大的功劳。这也是天宝给予你的期望、最大的期望。”
说到这里,他自问自答道:“也许你会问‘为何是我,不是他人’,但是你看看天宝帐下这些将官——他们打仗本事,不容置疑,然而懂得这些博弈的,却是屈指可数。”
“你还有一个人所不及的优势,那就是河东卫氏‘家主’之名,这个名头能够让你与二冯、赵李等汉家名门轻松接触,这也是我与天宝争取为你‘河东郡公’的用心所在。”
“与这些相比,你能不能打仗、会不会打仗,其实并不重要。可是难度,却比打一场血仗还要难。”
卫铉点头道:“伯父,我明白了;只是我死活都想不通‘河东卫氏’还有这等影响力。”
元天穆一时愣在原地,他面上现出疑惑之色:“你知不知道你祖宗是谁?”
卫铉毫不犹豫的说道:“卫觊、卫瓘、卫玠。”
“我……”元天穆听得只想撞墙,他猛拍自己的额头道:“你说得没错,可上头还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卫皇后,便是冠军侯霍去病也是你家亲戚。那些汉家名门现在虽然不认你,可他们认卫青将军,认卫觊、卫瓘。”
“为何要认?因为你们卫家开花散叶以后,与很多名门都是亲戚。要是有个卫家子弟强势崛起,他们出于种种考虑,很快就会把这些关系续上。到时候,卫家子有势力可依、他们也有强者可仗。而事情也就这么简单,这下子,你应该懂了吗?你现在是上党郡太守、河东郡公、执掌一万大军的射声将军,强势崛起之势已现,只要你走出这个门,八辈子都打不着杆子的亲戚都会找上你,你是信是不信?”
卫铉点头道:“我懂、我信,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夸张。”
现实世道就是这么的夸张。卫铉也知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道理,可他终究还是小看了古人的“实在”。
事实上,古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实在”。就拿高欢来说吧,史上的高欢是罪三代,在他起飞之前,就连高家都不认。等他势有小成,高家和高家姻亲全认了、全来了。不过高欢也因此受益,所以只能说彼此之间是相互成就、各取所需、各有所获。如果斤斤计较的话,势必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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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从《魏书》上看,北魏臣子应该称呼皇帝为“至尊”、“圣人”、“天子”、“官家”。要是再拿《木兰辞》来推断,还有“可汗”、“主上”等称;而“可汗”和“主上”之称,我估计是北魏前期使用;孝文帝汉化改革以后,应该采用了汉家的称呼——也就是至尊、圣人、天子、官家等。本书采用了“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