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掌管一省政务尚且如此劳累, 陛下要比她累太多了。

大齐躯干佝偻,四肢孱弱, 垂老带来了整片整片的僵硬和腐化, 唯有心脏尚在跳动——秦玅观便是这颗负荷沉重的心脏。

沐浴更衣完,唐笙擦着发倒在榻边,湿发垂落,脑袋沉重。

腿酸胳膊痛倒还是轻的, 睡不着是最令她痛苦的。明明很累,但她阖眼便能想起各式积压的政务:新政推行的情况, 边塞布防的状况,探子递来的消息, 瓦格人的动作,下一季的边军粮饷,邸报上各种隐晦的讯息……

脑袋像是被人撬开,灌进了许多水,唐笙头痛得快要裂开了。为了不着凉,她忍痛下榻,燃了炭盆,好让发干得快些。路过书案时,她又顺手取了一沓文书观看。

压在文书最下边的是秦玅观的回折,瞧见了熟悉的字迹,唐笙的视线一下便模糊。

寂静无人的深夜,情绪总是来得这样恣意。唐笙既思念她,又心疼她。

操心着那样多的事,她该有多累啊,身体又怎么能养好?

白日里威风凛凛的唐总督一边看朱批,一边擦拭眼泪,酸涩混着疲惫一齐涌动,闷得她翻了个身,趴在榻边哭了起来。

辽东去京千里,她们传递一封书信,至少要六日。秦玅观将能想到的,能叮嘱的,全都写了下来,连片的朱批字迹小巧而清晰,仔细看来竟比她陈奏的内容还要多。

折子落了下来,盖住了唐笙的面颊。

夜里她做了梦,梦到了白日的事,还有镇婴塔里的情形。

她领着官差,挥舞重锤推倒了这座塔,瓦砾崩裂落地,激起了浓重的尘埃。

不知为何,又有许多人涌了上来,开始拨动碎砖烂瓦。唐笙觉察到了不对,也矮身扒起这片废墟。渐渐的,周遭只剩下了她一人。

唐笙觉察不到痛,恍然间,她忽然觉得瓦砾下埋得可能是秦玅观。

她疯了一样扒拉起来,扒得手心满是伤口,终于看清了面染血渍的秦玅观。

唐笙惊醒了。

五月十六日夜,唐笙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了,只记得醒来时,颧骨上印着眼泪晕染开的朱墨。

唐笙敛着眼眸束发,人瞧着有些懒怠。换好官袍,她轻缓地拭去那点红痕,戴好官帽。

推开门的那瞬,等候的差役迎了上来。

“总督,车马已备好。”官差抱拳行礼。

唐笙正色,柳叶眼微微上挑:

“召各州县官员,政事堂待命。”

*

书案上摆着一沓折子,都是参唐笙的。

玄色的袖袍落下,将它们卷至臂弯。

陛下今日步伐颇快,方汀领着一众宫娥快步跟上。

秦玅观上辇,步摇轻晃。

御驾入了宣政门,停下等候的宫娥才敢低声细语。

“怎么忽然叫了晚朝?”

“不知呀,陛下瞧着面色阴沉,想必是又出事。”

“诶呦,今夜当值的得通宵罢?”

……

御驾已至,众臣叩拜,大殿里只剩秦玅观的脚步声。

秦玅观迈上丹墀,负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沓奏折。

落座后,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叫众臣平身。

她翻着折子,一一点出上折之人的姓名:

“辽东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你们瞧着,消息比朕要灵通。”

被点到的膝行上前,已经觉察到了不妙。

“唐总督办错了事,自然不会陈奏于您,臣等作为风宪官,有依律参奏之权。”

“是吗?”

殿内太过空旷,出列者声音极低,秦玅观叫他们上前,跪在丹墀之下。

她将折子推远,微仰首:“唐笙为何拿那些个乡绅。”

“唐总督确实是为国办差,但行事也着实操切,有失公允。”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秦玅观冷声,“朕问的是,唐笙为何拿这些人。”

风宪官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个,自然是为了推行新政。但田地是——”

“朕得到的消息怎么同你们不同。”秦玅观打断他。

“你是风宪官,自然是通晓律法的。朕问你,依照《大齐疏律》,残杀婴孩及无能人者如何惩治。”

“回陛下话,杖七十,徒一岁半。

秦玅观接上他的话,诵出了《疏律》后半句:“亲戚、邻里、保长若有知情不报者行连坐之法。”

她睥睨着青袍风宪官:“唐笙依律办事,推了弃婴塔,捉拿杀婴者,又有何罪。”

“新政第六条又是什么?”

“移风易俗……”答者本是提携者的喉舌,听秦玅观问到着,已是两股站战,冷汗倒流。

出列里品阶最高的蓝袍官想到了对答之策,抬头道:“陛下,律法上未说要将其家产充公,唐大人裂地分人,未免太过。”

秦玅观笑了,微露

齿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杀一婴者,杖七十,徒一岁半。那带起弃婴之风者,捐资修缮弃婴塔者,该不该重罚?”

“陛下,涉案者残杀的婴儿颇多,照例也该交由三司会审,得了京中的指示再办结,唐大人当日便处置了,实在是不合章法。”

礼法上辩驳不过,他们便扯起了章程,处处挑刺。

“朕御命要经三司吗?”

众臣头更低了。

秦玅观挥动袍袖,拂下参奏唐笙的折子。

奏折纷纷扬扬,沿着丹墀下落,砸歪了官员的乌纱帽。

“前朝盛行残杀婴孩之风,三省女男不调,以至于有官员上奏,要官府给男丁婚配。”

她背出了卷轴中的句子:“十人之中,八无家室,生育鲜寡,民物稀少。”